或許面對其他劍者,鶴咎有無數手段應對,但這一刻,他只選擇了後退一步,以令自己的劍追上了少年的劍。
劍身映過兩雙眸子,一雙明亮興奮,一雙沉凝平靜。
“他難道還能……這樣走過七步?”寧朝列喃喃道。
沒有人應答。
這是句天方夜譚的話——這當然不是“七步劍御”了,正如剛剛鶴咎以第八招擊敗姜銀兒,如今他可以在一步裡出五招、十招、一百招的,他可以隨意變動步伐和招式,不必遵循一步一回合的規則……這位小劍仙身上如今沒有任何限制。
但……七步的規則確實還在那裡的。
較藝勝古賢人者,得在場一諾。
這位少年若真能以這樣的姿態拿下勝利……誰又能拒絕他的要求?
徐夢郎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戰局的態勢,怔怔地扶案站起身來,他不是太懂劍,但至少看得懂形勢和氣氛……蒼白的臉忍不住笑了下。
這位少年身負如此絕藝令他打心底裡生出一種莫名的歡欣,即便這位慣常捕捉幽微情感的詩人也一時沒弄明白那是從何而來。
盧岫是另一種漠然的姿態,而場上另一怪異偏頭的,則是挑著小蛇的魚紫良。
他捕捉到“裴液”這個耳熟的名字,費了些勁才想起來,抬頭想了想,回頭小心地看了眼那襲倚柱投目的玄衣。
不過他自覺心胸開闊,既然這人已攀到了這種位置,他倒不吝幾句誇讚,於是也舉手拍了一拍。
而在一切安靜的投目中,時間只剛剛過去四息。
驚呼再一次響了起來。
這一次是真正精妙的劍術了。
任誰都看得出鶴咎此時的認真與亢奮,繚亂的劍光簡直與剛才不是一個態勢,很多人在書上讀過那句“年未而立,已遍歷天下劍術”,如今才難以置信地親眼得見。
當年沒有藏劍樓,但這位小劍仙正如從藏劍樓待了十年方出,大宗小派、天南海北,各色迥異的劍術信手拈來,甚至拆得其中一招半式來組合銜接……難說有什麼太過核心的劍術,但竟也全無濫竽充數之劍。
劍道上有個簡單粗暴的結論,固然不一定學劍越多打起來就越厲害,但能自在掌控的劍越多,就一定代表著天賦越高。
鶴咎嘴抿成一線,手中劍光繚亂、繽紛、精妙,又殺意凜然。
而如果說鶴咎的劍令所有佩劍之人觸目驚心的話,那麼裴液的劍就只給人神鬼莫測之感。
他會的劍一定沒有鶴咎多,甚至可以說是屈指可數,兩息之內,已見得重複之劍。
但所有人這時都明白了鶴咎為何在第一劍就放棄了“七步劍御”,因為在這件事上……少年甚至可能比他略勝一籌。
他並不能定見七招之後,他尚缺極遠的修習與沉澱,但那種敏銳的直感和見劍本質的能力,正是“七步劍御”最大的剋星。
大大小小的鐲子在兩人的鬥劍中不斷生滅,一個肉眼可見的趨勢是鶴咎穩壓少年一頭,他總是攻多於守,不斷以嶄新的劍術搶得先機,以精妙的變化令少年屢陷驚險……但總是刺不中他。
這道青色身影如同風中之花,飄曳牽扯,但是絕不凋殘墜落,他似乎並不陌生……或者說熟悉這樣百劍皆來的對手,而且甚至遊刃有餘。
同時劍在其人手上簡直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絕非“靈妙”二字可以描述,那是幾乎將劍與性命當做肆意揮灑的筆,整個弈場俱是他天馬行空的痕跡。
“……你帶的這個人,這麼厲害嗎?”旁邊貴女向崔照夜傾過身來,小聲道,眼睛微微轉著,不知想說什麼。
崔照夜兩手托腮望著場上,頰面上是飲酒般的酡紅,水波一樣的眸子淡淡橫了她一眼,卻似已不想說話。
然而那畢竟是驚險到繃緊到極致的局勢。
每一個細微的差錯都可能決定勝敗,而更重要的是……那顯然也已持續不了多久了。
鶴咎當然還是那個鶴咎,劍道歷史上還銘刻著他的名字,少年畢竟尚且造詣淺薄。
即便只是數息的交手,鶴咎也相當程度地摸清了這位少年的一些習慣,而每一式劍在他面前多出現一次,就變得更薄一分。
當然鶴咎所習的劍術數量也在飛快消耗,但在裴液自己被摸透之前,它是看不見盡頭了。
所有人都心緒繃起,然而少年只是抿著唇,在逐漸惡劣的戰局中,他依然堅定地、不可思議地向前推進了三步。
當他踏上第五步時,最後的支撐終於崩塌了。當【飄回風】再一次出現時,鶴咎鬼魅般地與他出現在了同一道風中。裴液自習得此式以來從未遭遇過此等情境,甚至可以說除了水下那次,這一式還從未失敗過。
但如今畢竟遇到了。
小劍仙的目光仍然那樣明亮,緊抿的嘴勾出個笑意,壓在手上的一劍嘯烈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