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有些瘦削高大的人,年紀一定不小,卻看不出具體。著一身深色長衣,揹負一柄玄劍,當他出現在場上時,朱樓所在的這片天地彷彿都靜默了一下。
他臉上是一張玄狐之面。
“北海府幽都一脈掌權,《玄》的傳人,今日是帶愛徒而來。”玄衣公子的輕聲響起在耳旁,似是自語,“二十年的天樓,怎麼也是如今神京不出十指的人物了吧。”
“……”敏銳的直感令裴液在這一刻幾乎定住,心肺的跳動被壓到極低。
幾息如同半晌,他才從其人身上移開目光,挪到中間那一人身上。
他是唯一向前走去的。
稍有些蹣跚的步伐,戴一張精細的佛面,著一身純素的居士服,身形有些瘦削,腳下是赤足。他年紀一定頗大了,看來也沒有修為,但垂落在背後的束髮依然純黑,身姿也有一種清淡寧靜的挺拔,那是養生之道的極致。
他走到香案之前,白蛇正安靜地昂首在下,宛如禮敬。他輕輕將手中的經文擱在火上,火耀出星點般的金光,將這頁經文緩緩吞沒。
裴液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這一刻毋庸任何人提醒,他已知道這就是那位幻樓主人。
經文在火焰中化為金色的飛灰,帶著火焰一起墜落,落於白蛇昂起的額頭上,然後鱗片就此被引燃了起來。
一片兩片,漫延無止,在盛大的梵音中,裴液眼睜睜看著這條白蛇在經火中散開,鱗片化為一頁頁謄抄的經文,每一頁都燃著聖潔的火焰,從天穹之中紛紛飄下。
香案前的佛面在妙音中輕輕合掌,低頭鞠躬,清和蒼老的聲音響起在天上:“弟子敬佛以來,清心禁慾,唯秋來又造惡業三樁,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今筆抄《地藏菩薩本願經》與《金剛經》十萬零八百頁,以稟誠心。”
所有焚燒之經文皆化為金灰,從頂上籠罩了整座朱樓,經火落於窗紙木欄者亦分毫不傷。
裴液靜靜看著這一幕,直到經文開始墜落到自己所在的樓層,許多客人新奇地伸手去捉,而那火焰則似有靈一般,宛如柳絮飄蕩,不可捉摸。即便被捉在手上,仍既不傷人,也不停止,就以一均勻的速度在人的指間將一頁經文燃燒殆盡。
裴液看著這些飄落的經文,卻忽然目光一凝,輕一抬手,一頁火經便乖順地被他招來,火焰無聲消弭,只留一頁經文在手上。
“……我母所習,唯好食啖魚鱉之屬。所食魚鱉,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計其命數,千萬復倍。尊者慈愍,如何哀救?
羅漢愍之,為作方便,勸光目言:汝可志誠念清淨蓮華目如來,兼塑畫形像,存亡獲報……”
裴液看著這頁經箋,抿唇沉默。
紙箋質薄而柔韌,觸手細膩,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紙;
墨質也很優異,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是河北道的奚墨,這種墨不算太難買到,但嬰兒拳頭大的一方,便值銀百兩。
以及在火焚之中,那醇異的香氣更加清晰地湧入鼻端,龍腦、藏紅花、雪蓮、麝香……乃是精心調配的【藏香】。
裴液緩緩抬起頭,天頂上那道身影正安靜地合掌低頭,嘴唇翕動間似乎在默誦著經文。
“這樣一枚短箋,‘造價’恐怕就將近二兩。”謝穿堂晨時冰冷的語聲迴響在耳邊。
這時青衣侍者們走進來,謙恭道:“佛禮已畢,諸位客人可以前往頂層宴樂了,今日古賢詩者為上官學士,劍者為御鳳年‘小劍仙’,另有其他文才修士可供切磋。四皇子殿下已御蛇魂上天而去,待佛灰清去雜穢之後,天人將回,以述天意。”
樓中客人們紛紛動了起來,裴液一眼望去,頗多陌生的面孔,而未曾摘下面具者已然不多了,瞧來也只是剛過十指之數。
而正是隨著侍者的話語落下,隨著金灰落至下層,裴液清晰感覺到了有些東西正在從朱樓消失,螭火源傳來的反饋,那是……靈玄。
“靈玄不入,真氣禁行。在不受影響的空澄之地,以凡俗之軀,才能清晰地承接天意。”玄衣公子輕嘆道,“四皇子李知,儲君之選。唯有麟血純濃者方能與麒麟有如此牢固的連結,更不必說他本人天生‘知命心’,冥感天意,近乎真正的‘天子’了。”
“……真氣只是不出身體,倒是未曾整個禁絕。”裴液低頭輕輕屈了屈手。
“那是自然,總不能真要人們看兩個凡夫鬥劍吧。”他淡淡笑了笑,“雖然我信,你倒並不太在意那樣的限制。”
裴液往另一邊偏了偏頭,客人們正在往樓上而去,而崔照夜也已朝他這邊走來了,少女目光落在他身邊這位玄衣公子身上,步伐一頓,怔然蹙了下眉。
“你在意嗎?——我瞧你並不佩劍。”裴液回過頭來。
“我不練劍,戰場上殺人太慢。”玄衣公子揉了揉手腕,抬手摘下了面具,“我也不打這個,這次來只隨意看看。”
這是張不算太英俊的臉,但冷峻深刻,尖銳的眉如同兩把戟尖,瞳子黑而冷。這是很鋒冷正氣的長相,但當眉毛一挑,嘴巴輕抿起來,又顯出些幽邃和譏誚,這張臉的氣質上下拉得太開,以至於令人想不到他下一刻的表情會是什麼。
“告我良多,實在多謝。”裴液看著面前這張臉,面無表情,“敢問名諱?”
“我叫雍戟。”他低頭將面具斂入袖口,抬頭平靜道,“算是燕王世子吧。想來未來半年之內,不是你殺死我,就是我殺死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