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衣白髮的清瘦身影走在正中最前,他旁邊落後半步的,是博望刺史趙章。
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老人看起來似乎已年近七十,但身姿依然挺拔如松,步履沉穩,顯然有深厚修為在身。而與文人的發冠不同,他蒼蒼的白髮只以一條帶子在腦後束起,像是一蓬幹雪。
趙刺史在一旁不停笑語指點著四周,老人隨著他的介紹偶爾投目去看,面上沒什麼變化,嘴也沒有開闔的動作,架子彷彿很高。
但若離得近了便能看出,那不是高傲的威嚴冷漠,而是一種安穩的沉默和平靜,老人身上同時存在著兩種氣質——位高權重帶來的不動如山和學院先生浸潤出的平和溫潤。
“隋大人請看,前面觀鷺臺,就是本回詩會召開之處了,我們博望文武兩道的年輕人都在上面。前面咱們看見飛起的白鷺,便是有人詩成。”趙章指笑道,“一般來說,八隻就很不錯,十隻便是頂好了,最多則有十三隻,但可遇不可求,我也只在五年前見過一次。”
老人點點頭,投目過去,似對這說法有些興趣,也就是在這時,忽然一行白鷺從臺上飛起,高高入天。
老人目光一掃,面露微笑,說出了半刻鐘以來的第一句話:“那看來,是我有幸了。”
高樹之頂,正是十三隻白鷺飛起,觀鷺臺上的驚呼沸騰已隱隱傳了過來。
——
這是整個鷺洲詩會的高潮,雖然有武人參與,但武人們畢竟只是請來的客人,鷺洲詩會說到底是文人集會,它名字裡寫得是“鷺”和“詩”,而不是“絛”和“劍”。
詩會最後留下來、流傳出的成果,也不是哪位修者在切磋中拿了第一——這本來也不是比武,只是遊戲和表演而已——而是這一個下午留下來的詩作。
幾十上百首詩不論優劣,會按飛鷺數排成集子,請人加緊抄寫,參會之人明日離開前,皆會得贈一本。
十鷺以上的詩作,還會錄於翰閣《鷺洲詩集》之中,作為本屆詩會留下的痕跡。
而現在,整個詩會最高的巔峰已經出現了,而且是一枝獨秀,獨佔高峰——本屆的集子上,十一僅有一首、十二鷺將是空白,然後直接跳到十三鷺之下,依然僅列此一首。
這首一鳴驚人的詩當然要四下傳頌,也一定會遞到看見了白鷺的隋大人面前,而這首詩所詠頌的,自然是剛剛力解危難的尚懷通公子。
女子把每一個環節都設計得很好,鷺洲詩會本就一直在她完全的掌控之中,雖然齊居士看起來不像是會做這種事,但在博望,她要誰出名,那人即便晝伏夜出,也會被全城頌揚。
更為難得的是,齊居士的聲名不僅高揚,而且清白如玉,這正是令七蛟,或者說尚懷通渴驥奔泉之處。
七蛟已雄踞博望,所謀求的更進一步,便在尚懷通身上,而尚懷通的登天之階,則在少隴修劍院。
駱德鋒從來沒有懷疑過男子的資質心性,而男子也沒有令他失望,雖然這位愛徒回來後因沒能錄入陰鬱數天,但於他而言,能拿到下次穩進的訊息,已是天大的滿足了。
唯一不安穩的地方,就是這些年七蛟以及這位愛徒的名聲。
縱然極力洗刷,但存在過的事情總是會留下痕跡,當然沒有證據,但也不需要證據,只要一些無根無萍的傳言進到那位大人的耳朵,事情就會有失控的風險。
名聲上的事情,上策從來不是究根問底,而應同樣在名聲上應對。
齊昭華名聲如玉,她和溫和曠達的男子站在一起,就是光風霽月的一對,一切若有若無的流言都會不攻自破——難道齊居士這樣的人,會包庇一位惡徒嗎?
因此不證自證,齊昭華立身如一顆明珠,尚懷通依靠在這上面,身上的陰影也就都被驅退了。
而這只是被動的好處,女子主動為其謀劃的,是以自己和鷺洲詩會築成高臺,將男子高高地捧起,保證監院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木秀於林的他。
她當然成功了。
此時臺外樹下,齊昭華看著天上飛起的白鷺,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而她的身前,書生正喘著氣小跑過來。
女子挪回目光,也斂起了笑容:“辛苦了。”
“沒,我”
“再勞你件事情。”齊昭華道,“南面拾羽閣裡,進門左邊第二間屋,櫃子裡有個布袋,裡面是幾份契書,你去幫我拿過來,要快。”
“也省得伱再回場上了。”女子道。
方繼道感激地看了女子一眼,從剛剛的詩出來後,他確實承受了好多道異樣的眼光。
“好居士。”書生彷彿忘了這處境就是眼前之人給他帶來,“我很快就拿過來。”
女子點點頭:“侍者去拿我不放心,這兩天辛苦你了,報酬的事我們後面再說。”
“沒,沒辛苦我也不要什麼報酬!”這句話彷彿給了書生莫大的力量,他漲紅著臉道,“居士,我願意為你做這些事情,只要你說了三年前,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在鷺洲詩會上——當然,居士你肯定忘了,但我一直記得的,那時我家裡貧困,在詩會上一個人也不識,你主動來問我,給了我一個合適的題,我寫出一首八鷺之作,但那時我要的其實不是名.”
“我記得。”齊昭華看著他一笑道,“但你先去辦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