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時間孤寂,一如他的人生。
原澈右腿壓左腿,靠在椅背上,望著舷窗外白茫茫一片,想起小時候。
父親那時候還沒有做生意,攜家帶眷,支教去了那小山村。
媽媽發現,當地很少人識字,鄉間妻子收到外出丈夫的來信還要請別人來讀。這讓她愕然了。
儘管她知道自己是這一對對夫妻間惟一的“傳話者”,儘量將委婉心語細緻表述,但是,讀信本就享受的是彼此文字代替心靈“展卷歡愉”的這一過程,自己中間這轉承了一道,難道不影響心境麼。
讀信、寫信的結果使她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義務在村子裡辦識字班,在年輕人中掃除文盲。以前已經有一些小媳婦想識字來找她,她覺得不如干脆把事情做得更象樣一點。
東邊一里路之外的橋頭已有一所簡陋的小學,辦在一個破敗的尼姑庵裡,但是,當時那裡招生太少,要收學費,一般農村青少年進不了。媽媽知道,要吸引大家來上識字班,第一個條件是不收學費,第二個條件是上課時間要順農活,也就是要在大家收工以後或不出工的日子裡上課。
這樣辦,她粗粗一算,來的人會很多,光她一個人來教,吃不消。
要找一個人來幫忙。
有文化,能教書,願意盡義務,完全沒有報酬,又必須是一個女的,出來教書不影響家庭生計……
這樣的人,在當地農村,哪裡去找?
老天體貼她一片善心,還是叫她找到這麼個人,一個“破產地主”朱奕岱的年輕妻子。
朱奕岱被劃為地主也是因為父輩的家聲,到他自己已沒有地產。他的妻子身材嬌小、美貌驚人,比媽媽小一歲。姓王,叫王鈺琴。
媽媽一直說王鈺琴比自己漂亮,但大家都說媽媽的氣度更大一點。
原澈還記得,那天,媽媽抱著他,敲開了王鈺琴家的門。
開門見山,媽媽對她說:“你幫幫我。高地地太苦了,年輕人都不識字。我打聽了,別的一些村也是這樣。我們兩個一起辦一個識字班吧,我教語文,你教算術。”
王鈺琴說:“虧得你還想到我。”
媽媽說:“這事沒有報酬。”
王鈺琴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看,我是地主的老婆,別人都不喜歡我到外面走動。”
媽媽單純,笑著說:“我成分也不好。”
王鈺琴問:“萬一人家拖腳怎麼辦?”她說的“拖腳”,也就是一般所說的檢舉、揭發,當地把“拖”字發音成“得唉”。她的意思,如果有人檢舉、揭發,兩個成分不好的女人一起辦的識字班,一定有什麼不良目的,該怎麼辦。
媽媽回答道:“有人拖腳,我們歇手。”
“腳”和“手”對仗,說出口之後媽媽自己笑了,王鈺琴也笑了。
識字班在他家東門口的堂前開辦。媽媽親自在村裡一家家動員,一些青年聽說可以不交學費、不誤農活就能識字,地方又那麼近,都搶著要來。媽媽交給他們一個任務,到鄰近的村莊如車頭、田央裡、顧家村、陳家村去看看,有沒有也想進班的人。她想,人多人少同樣上課,多一個人識字總好一點。誰知這麼一來,人就太多了。開班那天,人一批批來,擠在小小的堂前,桌椅就不夠,臨時到村子裡各家各戶去借……
原澈閤眼,眉心輕蹙,漸漸生起痛意。
媽媽的識字班儘管不收錢,卻由於之後口碑越來越好,日益壯大,父親之後與夏元德合夥做起了生意,大學裡的職位辭了,支教自然也結束,領著一家回了城。識字班交到了王鈺琴手裡。
一年,兩年,識字班開始收錢了。王鈺琴兩口子也舉起了辦“教育產業”的旗,頻頻向爸爸媽媽伸手“引資籌款”。
如果他們正兒八經辦學,就算之後涉及到經濟利益也無可厚非,畢竟當初的宗旨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