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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1 章

第 161 章

無鋒閣多植梨花,眼下正是時節,滿樹潔白的花朵如玉片瓊屑,輕風一吹,又紛揚似香雪,踏在足下柔柔軟軟,只是那梨花沁人心脾的香氣也遮掩不住空氣中異樣的煙草味道,那味道任荷茗是認得的,只覺得足下幾乎要踩空,顫抖著手開啟了無鋒閣的門。

屋中的青緞軟榻上,薛鎮倚躺在那裡,好似一隻停落在青枝上的蝶。她的手中拿著那支煙杆,青色的不祥的煙霧正從煙鬥中暗紅燃燒著的煙絲裡逸出,如蛛絲般盤繞在她身邊。

她的神情是一種充滿了痛苦的解脫,近乎於癲狂的痴態,那向來觀音一般清冷遺世的面容,首次被世俗的泥淖汙染。

那是一種西域毒草的煙霧,這些年來任荷茗與薛鈺鎮守幽雲州,一半的精力都用來禁止各類不法物品入境,其中最為危險的走私品之一就是這種毒草,一旦沾染就會成癮,毒入骨髓,斷藥時如百蟻噬咬,難以忍耐。薛鈺對此下了死令,尤其給長安軍將士立下軍法,敢碰此物者,殺無赦。

這東西怎麼會傳到皇都來?薛鎮怎麼會碰這樣的東西?

從薛鈺的反應來看,她是知道的,所以才讓薛鎮到這偏遠絕不會有人來的無鋒閣。薛鎮絕不會一開始就打著來蘭陵王府抽煙的主意,那麼就是她已經癮大至此,甚至不能忍駕臨蘭陵王府的這區區一個時辰。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迷濛之中的薛鎮抬眼看來,雙眼在炫目的日光中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是任荷茗,瞳孔費力地縮張了片刻,反手便將燃燒著的煙草扣在一旁的茶杯裡熄滅了,逃避般地抬起有些嶙峋的手蓋住眼睛,片刻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任荷茗從未見過她如此狼狽的樣子。

定一定神,他才緩緩走上去,雙膝逐一跪下,顫抖的手指輕輕搭在榻邊,柔聲道:“鎮姊。鎮姊是小茗生平所見,意志最強的人。鎮姊是名流千古的帝王之才,大晉的江山、大晉的百姓還等著鎮姊一展宏圖。這東西是可以戒的,鎮姊,戒了吧,好麼?”

原來是因為這個東西,才斷了她青史留名的帝王之夢的麼?可恥,但也未必要終於此。

薛鎮卻又笑了一聲,笑聲中俱是悽涼。

有人走到任荷茗身後,任荷茗抬起眼,看到滿眼盈著淚水的王留。他那般得寵,幾乎片刻不離聖駕,怎麼可能不知道薛鎮的情況,任荷茗不願控訴什麼,只是忍不住問道:“怎麼可以讓陛下碰這樣的東西…怎麼可以……”

王留卻輕輕地道:“不能戒。”

“你在胡說什麼。”任荷茗看向王留。

“陛下不是因為…”王留仰起頭,但眼淚還是從他兩頰滑落,“陛下的日子不長了,我窮盡一生醫術也…救不回陛下。陛下太痛了。除了這個,沒有別的可以減輕陛下的痛苦。只有這樣,陛下每日才能有幾個時辰不痛,神智清醒,辦理政務…”

任荷茗道:“你在說什麼啊。”

可是他已經猜到了。眼淚已經先於他的理智落下了。

“我的父親就是因此病而死的。”薛鎮輕輕地說道,她伸手握住任荷茗顫抖的手指,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觸碰任荷茗,她的手帶著煙杆炙熱的溫度,讓任荷茗無從知道她真實的體溫,“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我大約活不過三十五歲。趙典說我給他喝了多年的避嗣湯,這是真的。後宮的所有君儐,都在喝同一張方子。因為我知道這病生於血脈,由親及嗣,逃脫不掉,我見過父親發作起來痛不欲生的樣子,因此決心不再把這詛咒傳給我的孩子。葛貴君…他的孩子不是我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料理他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她沒有孩子。她的決斷原不能說錯,奪嫡之時她也的確不能洩露自己的病情,只是可憐趙皇後,想要孩子想要得瘋魔。

“在我知道這件事的那一天,天上的太陽都失去了光彩和溫度,我在街上亂走。奪嫡之事已成定局,我苦心經營多年,已然成為薛鈎和薛鏑的眼中之釘,不能回頭,可是我的人生即將在難忍的疼痛之中結束,我提不起向前走的力氣。”薛鎮輕輕說著,看向窗外的日光,“我漫無目的,走到一處宅邸牆下,忽然聽見有人笑,那笑聲飛鳥一般,無憂無慮。我看見一個很俊的小公子,他青衫襻膊,爬到一棵老柿子樹上,把紅澄澄的柿子摘了放在衣擺裡。樹下他的隨侍在叫他,說,公子,別摘了,你吃不完的。那個小公子卻說:‘我摘著高興就好,給誰吃都行。’我忽然就想,我便把這天下奪來,做成一件除了我誰也不能做的事情,然後這天下歸誰,天下人怎麼樣,我都不在乎。”

薛鎮說著,垂眸看向任荷茗:“我繞到那座宅邸的正門,看到那上面寫著,崑山侯府。”

任荷茗的手輕輕一緊。

她所描述的場景太過尋常,不過是任荷茗在侯府中釣魚摘果時最普通不過的一幕,現下即便她這樣栩栩如生地說來,任荷茗也想不起一點。但他記得當初選秀時,興陵郡王府確實無端地曾來人說過願意與他側君之位,只是阿姐不肯,而很快薛鈺就來以正君之位求娶,此後也就沒有聽過興陵郡王府的訊息了。

薛鎮似乎知道任荷茗在想什麼,輕輕說道:“我並不心儀皇後,只是當初與趙家聯姻,我並無選擇。”說著她低眉自嘲地一笑,“我似乎總是沒有選擇。當初與你側君之位,便是想給你除了進宮以外的一個選擇,但是你做我的側君又能如何呢?我註定早亡,甚至不能給你一個健康的孩子。小五是我看著長大的,能力心地如何,我最清楚不過。我自從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便選定了她做我的繼承人,這些年來與她許多政務處理,一步步助她紮根朝堂,也是為此。她品性遠比我好,願意以真心待你,還可以與你妻夫伉儷,等她繼承皇位,你會是她最好的幫手。所以…我看著你嫁給她了。”

薛鎮又笑了一下:“我不後悔,可是,我又好生後悔。”

說著,她一歪頭,玩笑似的道:“要不,你改嫁吧。我讓你做皇後,等我死了,我把皇位傳給你,到時候你就是千古第一男帝。”

可是她的眼睛卻在認真地看著任荷茗。那樣清冷的、好似不將人世間的一切看在眼中的琉璃眼眸,此時此刻只倒映著任荷茗一個人。

任荷茗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覺得兩頰被淚水打得濕透,指向自己道:“鎮姊,你看看我,我才二十多歲。二十多歲的男人做不了皇帝。要是阿鈺死得早些,唔,我五六十的時候吧,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做皇帝。”

薛鎮認真地看著任荷茗,忽然她笑了,笑得釋然,即便她的手已經因為疼痛開始有些顫抖,她還是笑得那樣輕盈,那笑在她一向清冷的容顏上,好似冰雪倏然化開,春暖花開就在不遠的將來。

她輕輕地松開了任荷茗的手。

薛鎮沒有再說話,只是垂頭看著手中的煙杆,雙手微微地顫抖著,是王留拉住了任荷茗,輕聲道:“茗兒,我們出去罷。這東西的煙霧…也是有害的。”

任荷茗明白——薛鎮已經很疼了,只是因為他在,所以不肯抽,又不肯開口讓他走,所以一直忍著痛。

任荷茗立刻起了身,跟著王留走了出去,王留一面拉著他往外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這東西對身體太不好了,你一會兒沐浴更衣了再抱孩子,回頭無鋒閣也會徹底通風,灑掃,薰香,你放心,慎字衛做這個都是做慣了的,不會傷到蘭陵王、你和孩子們的身體的……”

說著,卻還是忍不住眼淚,忽然停了步子捂住眼睛道:“陛下是病得太嚴重了,卻一不能洩露病情,二不能時時叫太醫,才將我立為仁君的,她知道我心悅默娘,所以一直以禮相待,我卻…不能治好她的病。甚至,連這緩解她的痛苦的毒藥,都不是我發現的,是她問我行不行得通的…”

王留猛地拿開手,赤紅的眼睛看著任荷茗:“你知道,這毒草叫什麼名字嗎?”

任荷茗在邊疆多年,一直在致力於禁止這東西的走私,當然有所瞭解,王留這麼一問,他卻有些遲疑了:“只是聽說…燕支語叫做那萬瑞瑪,是麻痺人心智的魔鬼的意思。”

王留含淚道:“這東西並不是第一次傳入中原,太宗皇帝就曾誤服它鎮痛,結果日漸成癮,因難堪其辱而自盡。它的名字叫做苴麻,也叫做…‘茡’。”

任荷茗心神微震,淚落如珠。

那不過是他隨手擇的字。他的父親在“任何名”上加了兩個草字頭做他的名,任荷茗,所以及笄之時他也在“無字”上面加了兩個草頭,做他的字——蕪茡。如此生僻的草本,薛鎮會知道它的原因,大抵就是因為這是他的字。

“…多久。”任荷茗輕輕地問道,“她還有多久?”

王留伏在他肩上哭出了聲,卻沒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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