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隆冬,幽雲州冷得甲冑都要凍起來的時節,任荷茗發動了。
一眾人與薛鈺說什麼産房忌諱的事情,薛鈺都不肯聽,任荷茗在裡頭痛得眼前發黑的時候,只聽見她在外面定定地道:“本王是長安軍的主帥蘭陵王,你以為本王會忌諱血光?”
恩貴太君送來的接生公瑟縮了一下,道:“王主,裡頭情形不好看,若是…若是王主因此和王君生了齟齬,倒減了王主對王君的恩寵。”
“本王不進去,留他獨自生産,就不會減了他對本王的情意?”
薛鈺不再與那接生公口舌糾纏,任荷茗聽得門速度極快地開闔,尚未覺察到風,他的手便被薛鈺握住了,她運了功,雙手溫暖極了,合在任荷茗微涼的手上:“阿茗,我在這裡。”
她清澈的雙眼緊緊看著任荷茗,不等任荷茗作出反應,便懂得任荷茗心思一般,從一旁拿過一顆蜜糖來喂在他口中,又捧了熱茶過來給他喝了。任荷茗能不動則不動,閉著眼睛等著痛楚一波一波襲來,孩子像是極有主見一般,隨著痛楚沖向外面的世界,他雙手抓著薛鈺的手臂,喊不出聲音,薛鈺始終平靜又細致地緊盯著他。
孩子一出世便發出了響亮的啼哭,丹芝鬆了一口氣,道:“王君出血不多,不必用止血的湯藥了,拿補血的來!”
薛鈺的表情一鬆,緊緊抱住了任荷茗,道:“沒事了。”
這時才聽接生公滿臉喜意地道:“是位小少君!恭喜王主,賀喜王君!”
薛鈺抬頭看了女兒的方向一眼,微微一笑,旋即輕柔撥開汗濕的黑發,重重吻了吻任荷茗的額頭:“受累了。睡吧。後頭的事情都有我。受累了。”
任荷茗點了點頭,卻抓著她道:“名字…”
薛鈺道:“隨她哥哥,就叫做玄潤,好麼?”
任荷茗笑了笑,埋頭在薛鈺懷裡睡了過去。
訊息很快傳到京中,薛鎮複又送來許多賞賜,更加直接下旨,將薛玄潤冊封為蘭陵王世女,薛鈺拿著聖旨,不知起了什麼心思,故意笑著逗任荷茗:“不知道是誰說,他若有女,必悉心教導,教她懂得仁德忠恕的君女之道,做天下的棟梁,不在乎世女之位。”
任荷茗耳尖一紅,道:“這日子還沒到頭呢,什麼時候你迷上別的男子,這世女之位也就拿走了。”
“胡說。”薛鈺抱住他,咬他的耳朵,“來不及了。你給我生的女兒,已經是我的世女了。”
任荷茗親過她,又去看搖籃裡的薛玄潤。比起薛玄澤,她長得似乎更像任荷茗一些,但性格上卻也很像薛鈺,是個安靜好對付的性子,雖然照顧孩子實在辛苦,但已經算是阿彌陀佛了。薛鈺很喜歡引以為自己的功勞,說是因為是她的孩子,才這樣知道心疼任荷茗。任荷茗只想,如果薛玄潤真能如她母王一般是沉靜勇毅的性子,那麼蘭陵王世女的位子,她倒也當得。
想他當初對薛鈺說出那番話時,眼中只有阿姐的世女之位,到如今,早已不將崑山侯府後院的那些蠅營狗茍看在眼中。如今,任荷茗想看清這天下將要到哪裡去,為此,又該讓萬民到哪裡去才好。
思及此,任荷茗對薛鈺說道:“聽說,陛下一心在興修水利上。”
薛鈺微微一頓,旋即道:“是啊。”
“那太平渠…”任荷茗皺眉道,“我聽阿姐的意思,陛下不會止步於此。”
薛鈺輕描淡寫地道:“你不是知道麼。”
任荷茗一愣,旋即睜大了眼睛:“你是說——可是,不會罷?那可是…而且,並不是酈氏母女在主持啊!”
“酈聚源已經將規劃做了出來。”薛鈺淡淡道,“具體的執行,由不由她來做並無太大分別,或者說——她未必真的擅長具體的執行。陛下命她繼續專注研究堤壩和渠疏,才是更適合她的工作。”
任荷茗實在震驚:“陛下當真想用水路溝通南北?如此必定耗資巨大,只怕…”
“為此,陛下已準備了許久。除貪官,倒家族,平戰事,育糧種,保賦稅,終於使得國庫充盈,錢款不必再受戰事牽制,可盡數用於民生。”薛鈺嘆道,“既然付出這麼多努力,準備了這麼多年,只怕她不會回頭。”
“民生?”任荷茗道,“可是…她不是在修建水船麼?那難道不是戰船?”
“恐怕不是。”薛鈺笑了笑,搖了搖頭,抱著任荷茗,看向窗外紛揚的大雪,“我與酈平瀾交好,所以略知一二。鎮姊讓人造的船,高五十尺,長二百尺,也沒有相應的桅帆,若是戰船,便太過巨大笨重,幾乎沒有戰力。鎮姊自幼帶著我長大,所謂長姐如母,她對於我來說,比母皇和薛鈎都更像我的母親,所以她的想法,我也能猜得出些許——便是修建了溝通南北的運河,如何驗收?若是官官相護,這國庫的銀子當真是扔進水裡也聽不到一點響。就算是禦駕親去驗收,也很難看清水面下究竟如何,定點檢測,也不能保證運力,偏偏這大運河只要一點不通,就全白費了。倒是這般巨大的船,造出幾艘來,她親乘著從南到北順流而下,到哪裡便叫哪裡的官員陪同,河段通不通,一試便知。若是修建運河時有草菅人命之事,百姓們只管在河邊一跪,告狀就是,以這些為由懲治上了船的官員,鐵證如山,誰又能開口求情?人都在船上,當場殺了就是,逃也是逃不掉的。她只要來回走上這麼一趟,運河就成了。”
任荷茗禁不住目瞪口呆:“可是…可是她若真的這樣做,修建太平渠也就罷了,還算國庫可以支撐,修建運河就已經十分勉強,雖然是有利於民生和商業的大事,但再加上巨船行道,只怕會被言官當作昏君,死諫不休。若再懲治些官員和地方豪紳,恐怕會得罪不少世家大族,這…當真可行嗎?”
薛鈺“嗯”了一聲,道:“陛下一向賢名在外,應該能支撐些時候罷。但是…我也不知道。”
任荷茗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但,他也明白,此事她們無法插手。只能默默祈禱一切向好的方向發展。
薛鈺看他臉色不好,岔開話題,故作嘆息:“唉。想我學了十幾年打仗,立志終生鎮守邊疆,結果剛做了幾年的長安軍主帥,就簽了百年和約,沒仗打了,還要學著通商,難啊。”
任荷茗看向她輕松的神情,含笑握住她的手:“不要緊。關關難過關關過嘛。還有懷昭公主幫忙啊!不過是做生意,很快就會弄明白的。”
薛鈺也笑:“有你在,我便安心。有我在,你也什麼都不必擔心,好不好?”
任荷茗點了點頭。
料理通商相關的事宜的確不易,畢竟三國風土人情不同,又常年徵戰,且通商一開,首先爆發的就是各類非法犯罪,任荷茗與薛鈺雖有準備,也還是忙得焦頭爛額,一切都須不斷調節,好在有立朔太後與滄瀛國主的全力支援,一切也算有條不紊,過年時,任荷茗與薛鈺甚至還抽出空來,去看了看蕭純鈞、薛錫和薛瑢。
三人的小屋就在幽雲州新大營所在的新明都,是依山傍水的一間小宅,宅內五髒俱全,十分明秀溫馨。聽說五姐姐與五姐夫要來,關關早已牽著蕭純鈞出來等,薛瑢單手拿了兩人的披風追在後頭,無從幫二人穿上,還是任荷茗與薛鈺接了手。
任荷茗見到蕭純鈞如今身子大好了,並未留下什麼後遺症,反而面色格外紅潤,心中大石也算落下。而薛瑢,於廣陵郡,薛瑢無從隱藏身份,但在常年戰亂的幽雲州,殘疾的軍人並不罕見,無人會多留意她的缺憾,甚至會將她當做幽雲老兵,對她多些厚待,薛瑢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但蕭純鈞勸她,她的手臂原也是為了幽雲軍而失,不必過謙。
至於關關,關關長大之後當真更喜歡薛瑢,且榮華富貴,關關並不在乎,他只在乎如今他和爹爹在一起。
除夕之夜,蕭含章亦從滄瀛趕來,藍溪世女與薄鳳和也隨之一同,眾人都默契地不曾提及彼此身份,只是湊在一處,過了個溫暖熱鬧的年。
開放通商自然也有險象環生之事,便是任荷茗與薛鈺,也有被人追殺,一路逃命,躲在某處民宅後的草垛上過夜的日子。
兩人餓著肚子抱在一起取暖,不多時卻相視低低笑了起來,薛鈺一手給任荷茗枕著,一手沿著天上的星河描繪:“你看這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實中原、草原、瀕海,各地發展速率不一,就算是想要統一,也需慢慢在各方面都協調一致才行,硬要武力一統,只不過是百姓受罪,也未必就能見成效,更遠的地方還有其他國度,若要打下去,永遠也打不完。若要趨同,若要和平,倒也未必非要天下都統一為我大晉,只要商隊通行,文化便會交流,漸漸彼此理解,彼此依賴,便也成為和諧統一的天下,比起連起戰亂一統天下,要保民生和樂,不如從這陸上、海上各走幾條商路,鎮姊的運河也正是這其中的第一步……”
任荷茗聽她這般說著,看著她清澈的彷彿看穿此後數百年的眼眸,輕輕說道:“這般宏圖偉業,我們活著的時候怕是看不到了。但是我很喜歡。喜歡王主的構想,也喜歡王主。”
薛鈺笑笑,將他抱得緊些:“所謂愚婆移山…不在乎功成之日,自有女女孫孫百代而無窮盡。”
她們看不到終局,卻可以走好腳下的這一步。
時候一節節推移,訊息也一個個從京中傳來。做皇女時兢兢業業的薛鎮做了皇帝之後,卻完全換了一個樣子,彷彿是從前壓抑久了,如今想要放縱一把似的。她寵幸衛貴君,聽信東方儀的測算,命危翳明為她尋長生不老藥,還公開了巨船的修造,給巨船起名為“長明舟”,並且明確了自己想要順運河而下游江南的意圖。如此各地官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長明舟走到哪裡走不過去了,她們就別想長命了,因此也都不敢陽奉陰違。
運河的修造花了整整六年時間,第六年,薛鎮攜她萬分寵愛的衛貴君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