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任荷菱去了,雖然不體面,但鹹安帝令他出過一回家,他便是與崑山侯府沒有關系的一個人了,任泊峻雖然傷心,雖然一夜蒼老,但一切也唯有隱忍在心中。任蘊珪與他是一父同胞,自然也十分傷心,但有姜小茵在,也不曾失了分寸。至於莊子上的姜側侍,大悲之下嘔出了血,纏綿病榻,任泊峻心軟之下,便容許任蘊珪將他接到府上奉養,但也沒有接他回崑山侯府,任荷茗命人給姜小茵帶話,他也很識時務,回話說一定會照顧好姜側侍,不會讓他再生事。
此次雖然不是任荷茗第一次陪親蠶禮,但是卻是較為特殊的一次——主理的是恩貴君,他出身遭人詬病,縱使如今他的女兒薛鈺身為長安軍元帥,再無人敢輕慢,也還是有許多事需要任荷茗這個侯府出身的女婿去做。
較為麻煩的是,如今東宮已立,薛鎮已是正經太女,她的正夫趙典也已冊立太女君,外命夫之中,他才是正經的魁首,只是因為鹹安帝有心要抬舉薛鈺,才特意下旨由任荷茗陪祭,對此,太女君並不高興。任荷茗陪著恩貴君在祭臺上行禮之時,看見他華麗妝容下眼中一閃而過的怨光。
沒有人知道東宮的衛側君曾經就是任荷茗身邊的青荇,但是任荷茗曾經維護過衛清行,這是太女君始終記在心裡的一件事。如今薛鎮正式冊立儲位,趙氏壓中了寶,蘇氏灰飛煙滅之後,趙氏在朝中的地位也舉足輕重起來,連帶著太女君的權勢也空前地膨脹,唯一的不足之處便是沒有屬於自己的女兒,而薛淩進入太學之後,成績一直出類拔萃,加之幼年在民間生活,對許多事的看法十分透徹,更勝於高門嬌養的少君們,得了學士們的盛贊,鹹安帝與薛鎮也因此對她十分恩寵,衛側君作為薛淩生父,地位自然也水漲船高,他相貌豔美,深得薛鎮寵愛,在東宮之中與太女君漸有分庭抗禮之勢。
雖然與太女君不似從前親近,但福禍相依,因著滄瀛國主要入宮,鹹安帝終於鬆口將建陵郡王妻夫放了出來,任荷茗終於又得見樸慧質。幽禁的這段日子來,建陵郡王妻夫終是有了真感情,建陵郡王回府之後,竟然問過府中眾侍的意思,願意走的都給了大筆金銀送走,不願意走的也願意終生奉養,雖然沒有明說,但看那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去正君以外的人的房中了,打算和樸慧質正經好好過日子。雖然京中貴夫們見慣了薛鑰從前的德行,總覺得她不可能真收斂一輩子,改了沉浸風月錦繡堆裡酥酥軟軟的口味只吃樸慧質那麼硬邦邦的一種,但一時之間,薛鑰倒真似乎是□□回頭,獨寵自家正夫了。
樸慧質一放出來,任荷茗就著急請他來做客,只是迎出門去,見他下馬而來,跨過門檻,不由得一愣——樸慧質似乎真與從前不同,依舊是赤誠又驕傲的一個人,只是更多了許多經歷世事磨礪的清明,他身著沉穩端莊的煙紅色繡彩麒麟圓領長衫,深藍近黑的百褶裙子,發髻利落用攢花劍金冠束起,從前宮裡的尚侍教了多遍還是別扭的規矩,如今洗練了心性,又有薛鑰在打發時間時仔細教導,行走坐臥都十分不同。
看任荷茗上下地打量他,拿了他的雙手仔細端詳,樸慧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沒事。有你託付的人照拂著,並沒有吃什麼苦頭。在宗人府裡,難免有要自己動手做飯縫衣的時候,我弄不來的,三娘雖然嘴上嫌我笨,其實都替我做了…”
任荷茗眼前不禁浮現薛鑰一面別扭地說著樸慧質笨,一面自己費心研究爐灶搗鼓飯食的樣子,忍不住想笑。要知道,從前薛鑰是最信奉君女遠庖廚的,身上雪白的衣服不喜有一點髒汙,如今竟肯洗手作羹湯了。其實她性子不壞,腦子也不壞,不過是被教得有些歪,如今碰上了對的人,倒也不失為一個體貼的妻君。
任荷茗含笑逗他道:“你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樸慧質兩頰飛霞,憨態可掬之中又有一種羞澀又豔麗的風韻,那是在薛鑰的疼愛之中才生發出來的、他身上從前沒有的光彩:“…嗯。”
任荷茗還要逗他,他卻捏了捏任荷茗的手,道:“我卻還有一事要告訴你。”
說著附在任荷茗耳邊輕輕說了。
任荷茗驚訝地抬起頭看向他,樸慧質道:“我想著你總該知道,但,怎麼做是你的事。”
任荷茗點點頭,道:“無論如何,謝謝你。”
說完又道:“好容易出來,一定要在我這兒吃一頓接風洗塵的宴再走,走時把我給你請的辟邪觀音白玉瓶帶著,這時節正好插些柳枝,也算風雅。”
樸慧質聽任荷茗這樣說,大約是想到他家那個好風雅喜素色的郡王,耳朵紅了紅,沒有再拒絕。
樸慧質往昔是貴夫們口中的笑話,是因不得寵而為眾人墊底的安慰,如今卻成了眾人羨慕的物件了,只是還差一個孩子。不過任荷茗也知道,雖然因許望好獲罪,薛鑰不能明面上戴孝,心中還是為他守著孝的,樸慧質因此一直用著王留手中當年為蕭純鈞避孕滋補身子的那張藥方,待到時停藥,懷嗣必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樸慧質如今好容易得來的好日子傳到太女君耳中,只是讓他更加不快,幾次見到樸慧質,也常說話帶刺,任荷茗想,太女君與樸慧質曾經是皇女君中一個天、一個地的存在,如今掉了個個兒,太女君本就鬱郁,更加難以接受。但,也只能護著樸慧質些罷了,樸慧質比過去通透,倒也不需要任荷茗太費心。
在鹹安帝的授意下,薛玄澤的百日宴被辦得極其盛大,任荷茗穿了石榴色的織錦廣袖禮服出席,是無可爭議的焦點,眾貴夫公子都恭賀不止。宴會已經開始許久,方聽見通報道:“太女君到——!”
眾人皆起身行禮,任荷茗見太女君著青金瓜瓞綿綿的華貴禮服,昂首而來,徑直在主位上落了座,道:“都平身罷。”
任荷茗謝了恩起身,抬起眼,只見太女君妝容端莊鄭重,目光涼涼地看著他,淡淡道:“本君來晚了,蘭陵王君莫怪。”
任荷茗笑意淺淺:“怎麼會呢,太女君駕臨,侍身與小郡主不勝榮幸。”
任荷茗代薛玄澤謝恩本是常理,但太女君的雙眼卻微微灰暗了,只覺得任荷茗代自己的孩子行禮彷彿是在挑釁他膝下無所出似的。他攥了攥手中的絲帕,依舊高傲地道:“蘭陵王君真是好福氣,樂陵郡主天生福命,陛下、恩貴君和蘭陵王都疼愛得不得了。”
跟隨著太女君來的還有東宮的其他幾位君侍,除卻衛側君,還有趙氏新送來的一位庶君,年輕俊俏,只不過看起來不大穩重,是愛刻意討人喜歡的性子,聞言笑道:“不過是個男孩兒,不中用的。蘭陵王一世英雌,膝下若不得個女孩兒,後繼無人,豈不辜負了。”
太女君聞言冷冷看向趙庶君,道:“本君無所出,豈不是連蘭陵王君也不如,辜負了太女多年恩寵?掌嘴!”
任荷茗一愣,沒有想到如今的太女君已是這樣的行事作風,趙庶君更是臉色煞白,究竟是在蘭陵王府的宴會上,太女君如此,也是貶了任荷茗的面子,一時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還是蓬蓁站出來解圍道:“太女君同你說笑呢。只是今兒是樂陵郡主的百日宴,小郡主才是主角,怎好搶小郡主的風頭。也不知趙庶君為小郡主備了什麼禮?”
蓬蓁將場面圓了過去,只是眼下鹹安帝的五位成年皇女之中只剩下薛鎮和薛鈺在朝中如日中天,朝中經歷多番清洗,尋常的外命夫也不敢插嘴這般緊張的情形。任荷茗並不介意太女君對他的為難,但太女君確實不應該在薛玄澤的百日宴上耍這樣的威風,將東宮和薛鈺之間微妙的矛盾擺在明面上。不過任荷茗想,太女君也未必是針對他一個人,趙家之所以送了這位趙庶君來,便是因為眼下薛鎮已經冊封太女,奪嫡大局已定,膝下又已經有了庶出長女,太女君卻遲遲不曾生育,趙家無論如何要拼一個血脈相連的女嗣出來,以備來日。如今趙氏心思全在這位趙庶君身上,就算他對太女君再怎麼百般討好,太女君看著他也大約比衛側君還要不順眼。任荷茗微微笑笑,道:“也不拘什麼禮,太重了反而怕折了孩子的福氣。”
“這話說的不對。朕的孫子,豈是些禮就可以折了福氣的。”
眾人聞言都起身行禮,只見恩貴君輕扶著鹹安帝走入殿中,鹹安帝落座,含笑抬了抬手命眾人起身,而後命人將薛玄澤抱來,看見薛玄澤,便不由得面容慈和。無論鹹安帝究竟是怎樣的人,她待薛玄澤是真正寵愛,薛玄澤也十分喜愛她,笑著向她伸出手去。
鹹安帝逗了逗薛玄澤,向著太女君道:“你是太女的正室,只有你所出的才是太女的嫡嗣,你也該盡到職責,為太女綿延後嗣才是,如茗兒這般,先開花後結果也是好的。”
太女君被鹹安帝一語戳中痛處,臉色蒼白,但也只有行禮應下,淚水都在眼眶中打轉:“是。太女殿下至今沒有嫡嗣,都是兒臣德修不足,不得上天垂憐的緣故,兒臣一定…一定好好孝敬尊上,服侍殿下,這就回去抄寫經書百卷,日日跪經祈福,以求感動上天,盡早為太女誕育後嗣。”
他有些失態,加之這些話說得有些重了,聽起來倒似對鹹安帝的話有些怨氣似的,也許他是想讓鹹安帝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勸解安慰他幾句,鹹安帝卻微微沉下了臉,還是恩貴君輕柔道:“太女君一向是出了名的賢惠,有你在身邊輔佐,是太女的福氣呢。後嗣的事,講究緣分,太女君不必太過苛責自己。”
鹹安帝的神色並不贊同,任荷茗明白,在鹹安帝心裡,沒有孩子絕不可能是女人的錯,便只能是太女君的錯,且先前流言甚囂塵上,說是薛鎮一直沒有後嗣是太女君妒忌的緣故,這些話本是無稽,然而太女君待薛鎮接回來的衛側君父女十分苛刻,反倒坐實了流言,人人都說,薛鎮府中的君侍無一所出,唯有養在外面的衛側君才養大了女嗣,正是太女君算計謀害的緣故,他從前的賢德名聲失得幹淨,如今就算想要辯駁也無從說起。如此使得鹹安帝對這個女婿生出了許多不滿,更何況原本,他就不夠聰慧端莊,不符合鹹安帝對父儀天下的皇後的要求。
不過鹹安帝並不想拂了恩貴君的面子,便是轉而向薛淩道:“淩兒過來,也瞧瞧你的堂弟。”
薛淩應是上前,看著薛玄澤,露出笑容:“聽說堂弟出生在狂風暴雨之中,孫女一直擔心,嬌弱的嬰兒一降世便遇上不好的天氣,容易生病,如今看來,小堂弟面色紅潤,身體康健,真是可愛極了,可見福澤深厚,孫女總算放心了。”
薛淩很聰明,鹹安帝聽了眉眼更加舒展,笑道:“淩兒真是個仁性的孩子。”
如今薛淩是鹹安帝唯一的孫女,又是太女的獨女,鹹安帝本就偏疼,但是用仁字形容一個皇室後裔,分量是非同一般的,在太女君看來更是鹹安帝在落他的面子,不由得更加委屈,眼淚掉下來又被他立刻擦去。這般不分場合、喜宴落淚,鹹安帝見之更加不喜,但有任荷茗刻意遮掩打岔,鹹安帝也只不理會他。宴會熱熱鬧鬧地進行下去,有身份的內外命夫都上前來見薛玄澤,獻上賀禮,說盡了吉祥話,相比之下,太女君所在的宴會一角幽怨而冷清。
任荷茗知道,除卻鹹安帝對太女君確有的不滿,這也是鹹安帝的離間,她抬高任荷茗而貶低太女君,是借蘭陵王府之勢對東宮的打壓,她並不希望東宮和蘭陵王府結成鐵一般的同盟,威脅到她的權柄。為此近日來薛鎮與薛鈺在朝堂之上已漸有敵對之勢,姐妹二人自然是作戲,反正奪嫡本來就應以政見不同作為遮掩。
百日宴後,任荷茗屢次再向東宮遞帖子,卻只是如泥牛入海一般,他於是明白,恐怕向太女君示好也無益,只有多與景陵王君、趙氏和閔氏的命夫們走動,藉此緩和蘭陵王府和東宮的關系。
既要照顧薛玄澤,又要安撫鹹安帝,還要顧及與東宮的關系,甚至偶爾還得陪著薛鎮研究滄瀛國主入京的事情,任荷茗實在是忙得在馬車和轎子上都要補眠,疏忽了太多,以至於,根本沒有留心宮中何時起了白兔精的傳聞——說是滿月的日子裡,鹹安帝曾經見過一隻會發光的白兔,追上去之後發現白兔化作了人形,卻驚慌地跑了。雖然鹹安帝勒令不許亂傳,她以恩赦滿齡宮人出宮為由命人清查宮侍卻是事實,任荷茗想她大約又動了納新人的心思,卻並沒有留意。
只聽說危翳明令人拿著畫像找了一圈,一無所獲,鹹安帝很是悵然若失的樣子,一連幾日神思不屬。
畢竟於鹹安帝來說,這樣的事實在算不得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