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此後世家的少君們及幾位公子也參與了射柳,再加上羽林衛和禁軍一些武將的騎射比試,熱鬧了整一日。薛鈺雖然明白自己很難再去長安軍中了,也認認真真地將武將們的比試看過,其中有幾個連任荷茗都看得出不錯的,他也跟著把名字記下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媒可做。
任荷茗還是第一次參加行獵,對於住帳篷這件事有些許的興奮感,薛鈺只是看著他笑,用炭火煮了茶,遞給他道:“想吃兔子還是麂子,明日我給你打幾只來。”
任荷茗道:“倒沒吃過麂子。”
薛鈺笑道:“好。”
才是孟春,獵場又比城中冷些,帳篷也不似房屋防寒,任荷茗縮在錦衾裡抱著手爐不出去也抵禦不住,是薛鈺鑽進來抱了他一會兒,他才覺得徹底暖和起來。薛鈺拂開他額角的軟發輕輕一吻,握住他的手腕,靈巧的指尖輕輕撥一撥那個周太後新賜的手釧,低聲道:“說起來,現下你可以給我懷個孩子了…”
任荷茗道:“你明兒個還要去春蒐呢。”
薛鈺只道:“不妨事。”
說著低下頭,柔亮的黑發垂落下來。
折騰許久,帳子裡的火盆都弱了下去,跳動著曖昧的光。
以任荷茗的騎射水平,射個靶子還過得去,射活物就沒有什麼可能了,他也不是很願意殺生,於是正經的春蒐,他就沒有興趣參加了。
他有些擔心周太後,於是眾人前去春蒐時,他便陪在周太後身邊,按時辰細心服侍周太後喝了藥,遲疑道:“太後主子,這手釧實在貴重,給茗兒真的好麼?”
周太後溫和地看向他,道:“哥哥留下的東西,於哀家來說,也十分珍貴,但是,你明明知道了舟兒的事情,卻沒有以此向哀家索取任何東西。許是在這宮廷中待的久了,原本理所應當的事情也都變成了難得一見的珍稀。若是旁人知道了,多的是東西可以向哀家,向周氏索取。但是你,哀家明白,你只是真心地想要幫舟兒一把。”
周太後說著,輕輕摸摸任荷茗的臉:“你為這份真心,冒了偌大的風險,這點小東西,只能是哀家微末的感念罷了。”
任荷茗聽周太後如此直接地提起他的哥哥,忍不住四顧擔心隔牆有耳,周太後安慰地拍拍他,道:“別怕。哀家在這宮中大半輩子,還不至於連座帳子都封鎖不住。”
任荷茗遲疑片刻,說道:“在幽雲州之時,有人意圖用攻心之毒謀害阿鈺,幸而未能成功,只是茗兒無能,至今未能查出兇手。不知太後可曾聽說過此毒?”
周太後的眼神微微一厲,隨即道:“自然聽說過。這東西最早是用在宮裡的,先帝有一位寵君宣君,因舞而得寵,不知是誰,在他的舞鞋裡放了針,其上就有攻心之毒,宣君如何肯自斷雙足,而他就算狠下心自斷雙足,也不能再得幸了,只怕是生不如死,所以,他最終毒發身亡。”
他說著,垂下眸子:“宣君曾是先帝潛邸時的側君,因得寵,時常欺負哥哥。”
任荷茗聽得懂周太後話中的意思——宣君的死,恐怕與鹹安帝也脫不了關系。他垂眸道:“太後主子可清楚,廣陵郡王的手臂,亦是因為這攻心之毒而失。”
周太後淡淡道:“哀家不知道,也猜得到。”
任荷茗忍不住道:“若依懷昭公主所說,廣陵郡王原不是…陛下何苦下這樣的毒手。”
周太後看向任荷茗,須臾,一笑,那笑容中俱是蒼涼:“當年哀家與哥哥換身之事極為隱秘,眾臣都以為瑢兒是先帝親生,先帝也不能公開反駁,為避免風言風語,也不能提及將瑢兒出嗣,雖然她對瑢兒的不喜是擺在表面上的,但是,無論如何,瑢兒的身份就是皇女,眾臣之中,不乏有仰慕她清正之風的。為此,皇帝才三番兩次陷害,甚至要置瑢兒於死地。”
任荷茗困惑地看著周太後,周太後卻溫柔地看著他,抬手理一理他的額發,握住他的手,輕輕地道:“你知道為何她犯下貪墨大罪之後,先帝反而沒有殺她嗎?”
任荷茗微微搖頭,周太後的手忍不住握緊了他的手:“因為,她不確定了。那次她醉了酒,闖入寶陵王府,事後她忘記了,而那時皇帝雖然年幼卻分辨得出哀家不是哥哥,哭著不肯認哀家為父,哀家明白,以先帝的狠心,若是知道瑢兒是她的親生女兒,或許會對皇帝不利,為保住哥哥的孩子,哀家只有堅稱瑢兒是寶陵王之女。但當初為防萬一,那夜,哀家曾扯下她一隻耳墜…”
任荷茗微微一怔,旋即渾身悚然起來,因為他聽明白了周太後的意思——廣陵郡王,是周太後還是寶陵王君的時候就懷上的孩子,而先帝對周太後生出心思,也早在那之前。周太後所言,直指先帝並非僅僅是在寶陵王謀刺被殺之後將他搶入後宮之中,而是在他身為寶陵王君之時,就已有趁醉強侵之事。
任荷茗忍不住反握住太後的手,眼淚驀地掉了下來:“皇祖父…皇祖父別說了…是茗兒的罪過,這般往事,原就是茗兒不該問。”
周太後仰首,看向不知何處:“好孩子,哀家大限將至,雖然舟兒費盡心思為哀家求醫問藥,力求哀家的身子有些起色,但是哀家的日子怕是不長了。年紀大了,許多事情早已不在意,人之將死,更加覺得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此次來春蒐,也是哀家想要趁著身子還能動,來逛一逛故地,見一見舊人。”
任荷茗握緊他的手道:“太後…”
周太後微微笑笑,道:“哀家對著你,坦誠至極。如今哀家時日不多,有一物,重要且危險,哀家出於私心,不願意交給舟兒,雖然皇後是個好孩子,但是,為了避嫌,哀家也不能交給皇後。哀家明白,這東西交給你,難免也是為難了你,但是除了你,哀家誰也不敢交付。”
他說著,從頭上取下一支並不算很起眼的樟木簪子,任荷茗正在看這支簪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只見他修長的手指輕巧一動,竟然擰開簪身,從中取出一張顯然已經頗舊的紙條來,他輕輕展開那張紙條給任荷茗看,只見上面寫著:莫殺薛瑢。
下頭蓋著先帝的禦印。
任荷茗心中震動,周太後將紙條收起,藏回簪子中,輕聲說道:“這些年來,哀家始終小心保全自己兩個女兒,未曾用到這東西。但是哀家身後,就再沒有人能護著她們了。珠兒也就罷了,人人都知道她靈智不全,陛下犯不著傷害她,還大損自己的名聲。然而瑢兒,陛下對她一直兼妒兼恨,哀家擔心,哀家一旦去了,陛下就會對她…”
他說到此處,卻又猶豫,拿著簪子的手微微顫抖:“哀家明白,這是為難你…還是罷了。罷了。”
“皇祖父。”任荷茗卻抬手握住了簪子,他的手很穩,握著那支簪子,一如握著一把與世道相抗的劍。他仰起臉道:“茗兒不為難。”
周太後看著任荷茗,便是那雙沉靜如寒潭的眼睛也透露出些驚訝,只見任荷茗雙眸清定,如堅不可摧的金剛寶鑽,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道:“廣陵郡王是個好人。雖然世人恨她,怨她,但是她曾經真心為黎民百姓付出心血,這樣的人,不該死。來日雁回壩的殘體之上,必將築起新堤,她的心意會永世守護廣陵大地的百姓。”
周太後微微一愣,連道三聲好,眼中落下清淚來:“世道公理人心的對錯,竟然還有人守著。那些認死理的人來守,沒手段的人來守,也算不得稀罕。你是個聰明孩子,竟然願意。”
任荷茗笑道:“正因為是個聰明人,才明白,正道方是人間大道。”
周太後點一點頭,道:“好。”
任荷茗從帳篷中出去的時候,正好遇上懷昭公主,他向任荷茗行了一禮,任荷茗也還了一禮,他抬起那雙與周太後有幾分相似的清眸,帶著些隱約的惆悵道:“如今天氣總算是暖和了,萬物生靈,又熬過一個凜冬。”
任荷茗笑道:“萬物原就是應天候而生,有榮便有枯,無論是什麼樣的生靈,都逃不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強求與不強求,看破與看不破,都不會撼動天道。懷昭公主冰雪聰明,想來不會受此所困。”
懷昭公主眉間的刻痕卻依舊無法消去:“郡王君高看侍身了。在侍身看來,這世上不缺聰明人,然而聰明人同真正的智者是不同的。聰明人或許知道所有的道理,卻沒有辦法真正理解並踐行所有的道理,知道和懂得這二者之間,看似一步之遙,卻是無法逾越的鴻溝。侍身年華漸老,唯一的兒子卻遠赴外邦和親,如今…侍身實在有些難以承受。”
懷昭公主與周太後這一對父子緣分的再續,靠的是他唯一的兒子薄鳳和的犧牲,但是這失去何其巨大,收獲又何其短暫。
任荷茗嘆息道:“本君明白。本君也不知有什麼能為公主所做的,只能請公主莫要將自己看作外人,有什麼所需的,困難的,多與蘭陵郡王府知會一聲。”
懷昭公主抬眼看過他真誠的神情,拜道:“多謝郡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