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薛鈎既死,鹹安帝以薛鏑救駕有功為由,封了她為陽陵王,加賜珍寶無數,對她贊不絕口。
但是,鹹安帝真的盡信了嗎?
任荷茗不知道。至少陽陵王的生父蘇君,或許是因為色衰愛弛,在此事之後,位分依舊沒有變。
在隨後的金秋九月中,經歷了一番血洗的宮廷迎來了新的生機,不僅僅是賈儐生下了七皇女,更重要的是,蕭繼後發動了。
生産原就是一道鬼門關,何況蕭繼後又是高齡生産,他的身子雖然有雄厚內力的底子,卻也受過邊境苦寒搓磨,受過宮中陰謀傾軋,於後嗣上艱難了這些年,孕期又遭宮變,生産上自然是極其不易的。好在王留早有準備,給他在舌下壓了一枚火參精萃丸,又紮了十數針,才保住蕭繼後清醒,其中的疼痛折磨難以言喻。
經歷了兩日一夜的兇險生産,蕭繼後終於産下了六皇子。
既然是個皇子,也就沒有任何可擔心的了,鹹安帝高興極了,為這個孩子賜名薛錫,意為天賜之子,又選擇了“和成”二字為他的封號,紀念他出生於大晉與小燕部和滄瀛部落結成和約的這一年。尋常皇子,滿月都難有封號,周歲也未必定下大名,如此一落地就禦賜名號,還是紀念大晉可載入史冊的光榮政績的名號,可見鹹安帝對這孩子的寵愛。蕭繼後對此毫無異議,只是提議以“關關”為這孩子的乳名,鹹安帝感念蕭繼後生産辛苦,賞賜下奇珍異寶無數,這樣的請求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
坤寧宮的寵愛如此之盛,即便陽陵王新封為王,也依舊牢牢將蘇君的勢頭壓在下頭。
更何況,嫡皇子落地,後宮大封的旨意也宣了下去,清菱法師終於被賜封為如君,憑著這個他不甚喜歡的封號,也位在蘇君之上。封君需得記載名號,但為示斬斷前緣,鹹安帝雖然保留了他的任字姓,卻為他賜名“如玉”,從今往後他便也再不是任荷茗的庶兄任荷菱,而是鹹安帝的君儐,一個陌生的,任如玉。
洗三當日,任荷茗進宮探望蕭繼後時,正巧在宮道上遇見任如君和蘇君。
秋高氣爽,任如君新封君位,聖眷正濃,身上簇簇新的宮裝是光華明豔的楓紅色蜀錦,正合天候,縷金天竹紋樣燦燦於其上,更加增添尊貴奢華,輕軟的一鬥珠對襟長襖層疊卷著雪白的軟毛,襯著他俊麗中透著冷淡的面容,更有一種殘忍稚嫩的嬌弱。蘇君雖仍在君位,又有得力的女兒,然而至今未能複寵,也不過簡單著水紅色的海棠宮裝、銀鼠披風,連見到這位昔日的女婿,也只得恭恭敬敬地行一禮,道:“見過如君。”
蘇君從前還是任如君的公公、高高在上的忬貴君時,並不喜任如君既是庶出,又鬧出桃花纏身、母女反目姐妹鬩牆的預言,對任如君多有刁難,自不許他做陽陵郡王正君時,二人就結下齟齬,此後陽陵王更是為了保下蘇君這個父親,生生打下自己夫郎腹中已經五個月的孩子來,親手將任如君獻給了鹹安帝。二人之間,早已結成死仇。如今預言成真,任如君卻成了蘇君上位的君儐,自然對蘇君沒有什麼好臉色,只是涼涼道:“本宮當是誰,原來是蘇君。”
蘇君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但他在後宮這麼多年過來,又豈是喜怒形於色的人,只淺淺笑道:“如君也要去探望皇後主子麼?”
任如君聽了這話,刻意上下打量了蘇君兩眼,不陰不陽地道:“蘇君是去探望皇後主子的?只怕皇後主子不愛見蘇君呢。不過皇後主子愛不愛見,原也不要緊,陛下萬一要是愛看呢?不過依本宮看來,蘇君還是不要打那著素衣淡妝博陛下憐惜的主意了,你如今都什麼歲數了,這脂粉化得淡了,實在是皺紋都能數出來了。”
蘇君蛾眉淡掃,確實見得一種落寞的我見猶憐,未必沒有安著這樣的心思。如今被任如君如此辛辣地戳破,他臉色不由得有幾分難看,輕輕握一握扶著他的尚宮明香的手,勉強笑道:“如君說的是。不過儐侍並沒有打什麼主意,只是覺得,這皇嗣是後宮第一要事,皇後主子生育了嫡子,陛下十分愛重,儐侍理應前去探望罷了。”
蘇君這話是暗中諷刺任如君雖然得寵,但膝下並無皇女,不似他膝下有正得鹹安帝愛重的陽陵王,就算再得寵,也不過是空中樓閣。然而任如君卻只是勾一勾唇角,涼涼道:“你要去,便去罷。到底你說得也不錯,皇嗣的確是後宮第一要事。方才陛下為七皇女賜名薛鋮,說要抱給本宮養著玩兒呢。本宮想著,反正有尚保們精細照顧著,不費事的,便應了。”
蘇君臉色微微一僵,有些難看。雖然不是任如君親生的皇女,雖然賈氏家族獲罪賈儐不得寵愛,雖然七皇女年紀尚幼不知資質如何,但這是實打實的一個皇女,自然有她的分量。說句不吉利的,蘇家費盡心力鬥倒的戚氏和薛鈎不就是如此麼?如今只要鹹安帝願意,再活得長久些,扶持任如君和七皇女,蘇家就可謂是多年辛苦一朝白費,重新又要面對勁敵。
正在這時,只見一人披發赤足,狂奔而來,猛地撲倒在任如君腳下,大聲哭喊道:“如君主子,如君主子,儐侍求你了,鋮兒是儐侍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儐侍如何能捨得?求求你,求求你千萬不要把我的鋮兒帶走!”
他頭發散亂,臉頰蒼白消瘦,身形枯槁,兩足髒汙,如不是從他哭訴的內容判斷,任荷茗根本認不出這是從前那養尊處優、珠圓玉潤的賈儐賈雨屏。
賈儐撲在任如君足下,將任如君嚇了一跳,看見蜀錦裙擺因此起了皺褶,臉色便難看得緊,抬腳就將賈儐踢倒在地上,一旁的宮女們也連忙上前,有的將賈儐拖到一邊,有的攔在任如君身前,有的為他整理裙擺、擦拭鞋子,為首的斥罵道:“混帳東西!如君主子也是你沖撞得的!”
任如君又氣又恨,抬起淩厲雙眼,冷冷道:“陛下已經將七皇女養在本宮膝下,豈容你胡說胡鬧!焦螟,給本宮狠狠掌他的嘴!”
那為首的名叫焦螟的宮女瞧著有幾分眼熟,只見她二話不說,抓住賈儐的頭發,抬手便狠狠打在賈儐臉上。儀容不整,沖撞高位,言語不敬,這宮規是他們三人當初一起學的,這三條大過,至多掌嘴三十,但焦螟下手極狠不說,又全部打在賈儐左臉,不多下,就見賈儐疼得痛哭流涕,口水混著血沫從嘴角淌下粘在衣服上,他無力地抬起手想要阻擋,卻被其他宮女扭住雙手背在身後。
“吵吵嚷嚷的,像什麼樣子!”鹹安帝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皺著眉斥罵道,“皇後和錫兒都在睡著,你們這是做什麼!”
賈儐見到鹹安帝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雖然明知道不可依靠,可是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生路了,也只有伸出手緊緊抓住,連忙膝行兩步大聲懇求道:“陛下!陛下,臣侍求您了,求您不要把鋮兒抱走!”
鹹安帝看一眼他的樣子便厭煩地皺起眉頭:“朕的旨意已下,難道你還要抗旨不成?賈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來人,還不快把他拉下去!”
“陛下!”賈儐狠狠磕著響頭,卻不知道他這個樣子更加讓鹹安帝厭惡。鹹安帝見慣美人,便是求她開恩時也梨花帶雨、惹人憐愛的也數不勝數,聰慧些的君儐都明白,若要打動鹹安帝,自身姿容首先須得有動人之處,才能博得一個機會讓鹹安帝聽他們陳情,其次與其說求的是情,不如說是用更大的利益打動皇帝,單靠一個慘字是不能打動那鐵石一般的帝王心腸的。然而賈儐,他心思始終簡單,如今愛女被奪又六神無主,全不能冷靜下來好生籌謀,恐怕是不能如願了。此刻他披頭散發,衣衫散亂,儀態慌亂毫無美感可言,臉頰爛紅腫脹,口水淚水混在一處,雖然是真情實意,但已經看不出一點姿色,鹹安帝別說心生憐惜了,一眼都不想多看,賈儐卻顧不得那許多,只因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咚咚幾下磕得滿額紅紫,“陛下,臣侍求您了…”
賈儐從前跟隨戚氏,家族也隨之站錯了隊,如今戚氏自裁,薛鈎伏誅,賈氏一族也跟著舉族被發配邊疆,鹹安帝是不願意讓七皇女成為罪臣之後,才要為她另尋養父,又因為任如君乍然封君地位不穩,才順便將這孩子給了他。對於賈儐來說,他的家族雖然一時沒有性命之憂,但也不知是否真經得住風霜搓磨,他如今身後再沒有了家族勢力的支撐,也沒有了鹹安帝的寵愛,再要奪走他好不容易生下的皇女,他如何能受得了。
鹹安帝見他不知趣,冷冷道:“降封賈氏為貴人!你再求,朕便再降!”
連這僅有的一宮主位的名分也奪去了,賈貴人一時難以自抑,哭得越發悽慘,鹹安帝也只是冷冷地道:“降為才人!讓他住到朕看不見的地方去,嚴加看管,再不許他出來胡鬧丟人!”
任荷茗看著賈才人狼狽地哭泣著被侍衛拖下去,不由自主地想起進宮選秀的那一日,賈雨屏和任荷菱,任荷茗,汪綺弦四人一同受閱,那時他得意洋洋地說著,他中選為後宮君儐,又是其中寥寥無幾的貴人,已是人上之人,那時他盼著將來蒙受君恩,生下皇女,為家族增添榮耀。如今他如願受了寵,生下了皇女,卻落得了這樣的下場。
任荷菱如今成了任如君,而那日因為落選而落淚的汪綺弦雖然後來如願嫁入鬱陵郡王府,成為了受寵一時的側君,但如今隨著薛鈎事敗,他的家族或被屠戮,或被流配邊疆,自己也自縊了。
現在回首去看那一日中選的喜悅、落選的失落,都顯得無比諷刺,任荷茗只覺得透骨生寒,忍不住攏了攏身上的披風。
鹹安帝既然說蕭繼後在休息,任荷茗便去了會寧宮陸恩君處,閑說了一晌的話,聊的無非是近來任如君如何得寵,他又如何針對著蘇君,不許鹹安帝往蘇君處去。然而陸恩君與任荷茗也都明白,鹹安帝在這個時候如此放縱著任如君針對蘇君,未必真是因為寵愛任如君,而是因為陽陵王立了大功,背靠著蘇家,她重新又成為了朝臣們趨之若鶩的皇女,鹹安帝不願蘇家獨大,所以才以寵愛任如君為由制衡蘇家罷了。
除了任如君之外,不算陸恩君、梅君這些老人,得寵的還是敏儐和灩貴人。至於蘇君之前奉上的那位長相與蕭繼後相似的伊貴人,雖然蕭繼後沒有為難他,任如君入宮之後,他還是失了寵,這次大封並沒有他的份。任荷茗與陸恩君都默契地沒有提,然而,也許鹹安帝喜歡蕭繼後的性子是真的,她也大約並不討厭他的相貌,但她真正喜歡的,還是任如君這樣的美貌男子,所以她才選擇了這個所謂的長相雖然並不很像,但性子卻一樣倔強的任如君作為蕭繼後的替代品寵愛。
實際上,蕭繼後人還在此,有什麼必要另找他人呢?無非還是貪圖更年輕的身體,更美麗的容貌。
沒品味極了。
聊得差不多了,聆音也來通報蕭繼後醒了請二人過去,二人便一同往坤寧宮去。如今蕭繼後正在月子裡,雖然只是秋日,坤寧宮中也早早生起了地龍,整座宮殿溫暖如春,任荷茗早有準備,厚厚的紅狐披風下頭穿的是薄薄的明紅春衫,一進門便將披風脫了去。進去發現薛鎮和興陵王君也在,興陵王君穿的是件水紅夾襖,一張臉被殿內的暖風燻得通紅,額角微微掛著汗,見了任荷茗,迎過來含笑道:“許久不見荷茗弟弟了。過些日子是我生辰,你可要來的。”
任荷茗自然點頭應承。
終於靠近蕭繼後榻邊,見他懷中一個百衲襁褓,其中恬靜睡著一個男孩兒,紅嫩嫩的小臉肉乎乎的,雖然還小,也瞧得出五官十分清秀可愛,確實是有幾分像鹹安帝的,難怪鹹安帝那樣寵愛他。
月子裡怕冷,蕭繼後額上束著墨藍鑲和田玉的抹額,湖水藍的緞裳外披著一件皮毛豐厚、黑白相間的白虎裘,雖然才生産不久,長日還在榻上歇著,瞧他卻是精神奕奕的樣子,因著初次做了父親,看著孩子時,便禁不住含笑,眼神中有溫和無盡的柔情。
任荷茗忍不住理一理他身上蓋著的白虎裘,問:“父後身子可還好麼?”
蕭繼後抬眼看向任荷茗,笑道:“唯你是最有孝心的。他們都只知道圍著錫兒,也不見有人來問一問我怎麼樣。”
陸恩君即刻一擱茶盞,嗔道:“皇後主子好生偏心,皇後主子産下嫡公主這些日子,臣侍噓寒問暖,只怕都將皇後主子問煩了,偏茗兒問一句,就是有孝心了。”
興陵王君有些尷尬,道:“實在是嫡公主太可愛了些。兒臣要是也能生這麼個可愛的兒子也好啊。”
他這話說得不妥,蕭繼後雖然不在意,陸恩君卻忍不住斜了他一眼,薛鎮也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是做姐夫的,可不能小器。”
興陵王君連忙呈上一隻足金的鳳穿牡丹瓔珞圈來,留戀地撫了撫鳳凰眼上鑲著的鴿子血,道:“這是兒臣出嫁時的陪嫁,兒臣福氣薄,這些年來,一直不得一女半兒,沒能用上,如今送給嫡公主,還望皇後主子不嫌棄。”
任荷茗忍不住閉了閉眼,倒是蕭繼後笑了笑,不在意地道:“你還年輕。來日你有所出,父後送你一個更好的。”
興陵王君聽了,點頭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