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果真不幾日,訓練時的小食便被換成了豌豆糕,賈雨屏只吃了一口便吐了出來,氣鼓鼓地道:“呸!膳房的奴才們怎的如此憊懶,把豌豆糕做得如此難吃!”
任荷茗心中一跳,看向糕點,平淡道:“本是時令的東西,呈上這個也是尋常。瞧成色像是奴才們吃的,約莫是拿錯了罷。”
餘光中,看見任荷菱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賈雨屏卻還有些不依不饒地:“這糕點是誰負責的?”
負責茶點的小宮女焦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能伺候蟠桃殿,她年紀雖小,卻很精幹,舉止恭順卻又有些未曾磨去的倔強,深深低著頭道:“公子恕罪,奴婢不敢做事不當心,也不知怎麼出了錯,奴婢這就去換,還請公子恕罪。”
因是任荷菱調換的糕點,他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不由輕聲勸道:“算了。她也不是有心的。”
不勸還好,一勸,賈雨屏反倒更不高興,噘著嘴驕縱地道:“宮有宮規,任大公子才學的就忘了麼?這奴婢做錯了事,自然該罰。有錯不認,還敢狡辯,不如任大公子說說,依照宮規,當如何罰?”
任荷菱微微縮了縮,怯怯地道:“言語不敬,沖撞主子,當掌嘴三十。”
賈雨屏得意一笑,瞪向焦螟:“還不掌嘴!”
焦螟也不猶豫,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臉上,不算出眾的小臉上登時紅了一片。任荷茗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打斷道:“賈公子。容在下多嘴提醒一句,如今我們人在蟠桃殿中,一舉一動皆在評測考核之中,說不定此事也是其中一環。她年紀還小,又只是無心之失,賈公子抓著一點小錯如此苛待,就不怕連累了位分?”
賈雨屏臉色微微一變,卻還是嘴硬道:“要你管。”但旋即向焦螟不耐煩地擺擺手,道,“下去罷。往後做事當心些,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焦螟磕了個頭,沉默地退了下去。任荷茗望著她深躬的小小身影,心想,這對這孩子來說,原是無妄之災。不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對於那不惜用熊熊烈焰鬥法的貴人們來說,這小小的一條魚兒算什麼呢?怕是連看都不會看在眼中罷。
到第十日上,果真如廣陵郡王所說,倒春寒洶洶殺來,於皇城降下一場大雪,蟠桃殿中亦沒什麼要做的了,只是等著欽天監算完八字星相後冊封的旨意下來,正無聊時,卻聽說周太後請了鹹安帝後宮與蟠桃殿諸秀子賞花。
略一想,倒也明白過來:選秀之時,為示自己無意幹涉、也為全皇後的面子,周太後並未出席,但在正式冊封之前,他卻也還是希望見一見眾秀子,他在選秀上讓了閔皇後一籌,許閔皇後佔了風頭,現下說要賞花,閔皇後自然要依他,若沒有什麼特別的倒也罷了,若真有什麼點著他的眼了,他將自己的意見說與鹹安帝和閔皇後,兩人難免也要聽一聽,尤其是這次選秀一併為三位皇女都擇選了正君,周太後身為長輩,想要掌一掌眼也是情理之中。
眾秀子都打起精神,精心裝扮,任荷茗也是頭疼了一會兒,聽說是要賞梅,便選了一身應景又不招搖的紅梅色兔毛鬥篷穿著,衣上紋章作日出霞山、梅鶴相伴,發髻也不必往高了梳,微偏之際,略帶些俏皮風流。
賞梅是在絳萼殿,一眾秀子精心打扮畢了,便是排作兩列由葛尚侍帶著過去,任荷茗倒是想在後頭,可惜只他一人已經接了聖旨,有了正經的名分,身份因此最為尊貴,只得是站在第一位。與任荷茗相伴而行的不是旁人,正是徐希桐,他今日照舊一色明紅福壽紋衣衫,交領曲裾,系一領厚實的紫貂,更加顯得玉光瑤華、端然生姿,任荷茗趁葛尚侍轉身輕輕抬肘拱了拱他,小聲道:“徐家哥哥,你今日真好看。”
徐希桐微微驚訝,旋即矜持含笑,低低道:“多謝。”
樸慧質和蓬蓁就站在他二人後頭,蓬蓁聽得任荷茗打岔不由得舉袖掩面一笑,樸慧質更是禁不住偷笑出聲,任荷茗待要回頭看他倆,卻聽得葛尚侍警示性地一聲咳嗽,連忙規矩站好,直到進了絳萼殿都沒敢再造次。
這場雪下得不小,覆了滿宮城的白,絳萼殿中梅花皆是紅色,據說是依照八卦圖形培植,一眼望去,果真是疏落有致,妙趣橫生,於一片銀白之上綻放鮮紅,於清冷空氣之中襲來暗香。
絳萼殿中周太後與閔皇後均已到了,正在庭院中賞花,眾秀子行罷禮,葛尚侍便告罪道:“老奴憊怠,竟遲於太後到來,請太後降罪。”
只聽一道慈和嗓音微微笑笑,道:“無妨。原是哀家自己請了這許多人一同賞花,又想著這梅花雪景,須得無人之時瞧著才格外有風骨,所以到得早了。”說著轉向一旁向閔皇後說道:“你自己身子骨弱,便不必強撐著扶我這老頭子了——聽說這裡頭有一個已冊了鈺兒正君的孩子,不知是哪一個?”
說話間,任荷茗便已覺出周太後溫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這話自然是明知故問,任荷茗已有冊封在身,自然位列第一,只怕還未進殿時周太後便已在觀察著他了,任荷茗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慶幸自己一路都頗為規矩,然而此時此刻也由不得他多想,只端正又行一個大禮,道:“在下任氏荷茗,拜見太後主子,願太後主子玉體長康,福澤綿長。”
周太後道:“抬起頭來。”
任荷茗微微抬首,並不敢抬眸。
只見滿地銀白之上,少年一身淡淡豔的紅梅色,越發顯得一張白皙的小臉兒雪裡透紅,青絲、眉與眼皆是明確的黑,俊豔又有韻致,不著脂粉汙顏色,是天然的風致。片刻,聽得周太後道:“是個出挑的孩子。生得好模樣不說,也靈秀——你來扶著哀家。”
任荷茗應聲是,含笑過去依他素日扶祖父的樣子扶住周太後,悄眼打量,只見周太後並不十分用心在妝扮上,只穿一色青地金松竹氅衣,披著漆黑華潤的墨狐裘,發髻簪一支銜珠龍頭金簪彰顯身份罷了,雖已是暮年,但望之不過四十許人,依稀可見年輕之時必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尤其一雙長眸清美,被深色衣衫襯得格外醒目,薛鈺的雙眼想來就是像了他,只是那雙眼細看卻如同寒潭一般令人生畏,似乎又有些不同。
周太後赦了眾人起身,行走幾步,覺出任荷茗扶得頗好,不由得看他一眼,任荷茗則燦然笑了回去,周太後瞧著他,道:“哀家想起來了。你是老崑山侯夫的孫子。是了是了,他素日裡進宮來,最喜歡向哀家等幾個老頭子炫耀他有個貼心的孫子,說了好些你給他篦頭敷腿的事兒,可聽得人羨慕極了。難得有你這樣的孝順孩子。”
周太後說這話,任荷茗原也應當誇周太後的孫子們幾句,然而周太後的孫子任荷茗只見過麗碩公主一個,差點便在麗碩公主的腳下斷了條腿。想到此處,便明白過來,周太後雖面兒上不理事,但想必這事並瞞不過他,他著意提起又誇了任荷茗一番,把任荷茗誇得不知天高地厚,便是要看任荷茗對此事的反應,任荷茗當然知道不能告狀,更不必說閔皇後正立在一旁,靈機一動,吟吟笑道:“太後若不棄,往後茗兒也如孝順祖父一般,孝順太後。”
周太後聽了,只彷彿方才並未試探過任荷茗一般樂呵呵地笑道:“好好好。鈺兒那孩子,也是頂頂孝順的,去年秋獮獵的幾只鹿,都給哀家做了衣裳。瞧一瞧,你兩個確實般配,恩儐也是好眼光——繫念,她兩個這事,是不是還沒賞過恩儐?記得把哀家那把珊瑚金如意添在賞賜裡給他,算是哀家賀他,得了這麼一個如意的女婿。”
跟隨在他身邊的中年男子屈膝行禮應下,任荷茗偷眼瞧他,因著他聽範尚侍說過,莫繫念此人也是同他一起自周太後封淑君起便侍奉周太後多年的——旋即向周太後嫣然笑道:“茗兒代恩儐主子謝過太後厚賞。”
說話間不經意抬眸,正對上閔皇後的目光,他著一色杏黃百鳥朝鳳深衣,因體弱畏寒,肩上攏著厚厚一件朱紅色的火鼠披風,顯得有些弱不勝衣,他連日操勞選秀與閔貴儐有孕之事,臉色著實算不上好,只是細長臉上一雙大眼還明亮,定定向任荷茗看來,任荷茗只淺笑回應道:“茗兒自知仍多有不足,往後必定向皇後主子和各位王君主子、郡王君哥哥們虛心學習。”
說著便扶著周太後在殿中坐下,眾秀子列站在其下,周太後輕輕拍一拍任荷茗的手背,道:“你有此心便很好。不過哀家倒是好奇,不知這秀子之中,可有你覺得要虛心學習之人?”
倘若任荷茗方才話不真心,亦或者故意選一位並不如任荷茗之人襯託自己,多少便會犯了他老人家的忌諱,然而任荷茗卻是真心,嫣然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師,怎會沒有。單說徐家哥哥,茗兒便要為其風采折服了。”
周太後微微挑眉道:“哦,是哪一個?”
徐希桐端然出列,行禮如儀:“在下徐氏希桐,拜見太後主子,太後千歲金安。”
明紅的鮮亮顏色只是更加顯出少年的端莊沉靜,周太後打量徐希桐幾眼,頗為驚訝地看任荷茗一眼,似是不意他竟真心佩服徐希桐,只是旋即,任荷茗便心中一慌——徐希桐乃是內定的陽陵郡王君,任荷茗如今已是蘭陵郡王君,一言一行多少代表蕭定君一脈和蘭陵郡王的意思,他若是如此推崇陽陵郡王君,加之他庶兄又要入陽陵郡王府為側君,難免有背後家族支援陽陵郡王的意思,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如此心思電轉,口中道:“古人雲,見賢則思齊,茗兒向徐家哥哥學習,是為修自身。”
周太後淡淡向徐希桐笑道:“你以為呢?”
這一問看似輕巧,實則亦重逾千鈞,只因人人皆傳徐氏子德行出眾,當父儀天下,這是誇贊,也是有心之人的抬高,可化作懸於頭頂的利刃,這一問,亦是叩問徐氏一族的野心。
徐希桐從容不迫,道:“在下以為,以人為鏡,不僅可以明得失,也可以修正己心和言行。人不知己之不足,則不能有所進益。有蘭陵郡王君在,在下如得佳鏡,不敢託大稱為人師。在下亦以為,自身大有不及郡王君之處。”
周太後聽了,微微一笑,問一旁葛尚侍道:“哀家倒想問問你,你教了他兩個這些時日,你覺得這兩個孩子哪一個可中頭籌呢?”
葛尚侍微微一頓:“這……太後主子恕罪,老奴不敢託大,妄議尊上。”
周太後又問閔皇後:“皇後以為呢?”
閔皇後一時之間亦難以回答,周太後目光掃視四座,等著聽一個答案,任荷茗靈機一動,忽而指著殿外薄雪壓枝的梅花笑道:“太後,豈不聞‘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周太後聽罷,開懷大笑,點著任荷茗道:“好一個機靈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