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任荷茗進去,只見姜側侍一色翠綠衣衫侍立在一旁,他滿袖嫣紅的桃花,脂粉嬌豔,微微抬眼看向任荷茗時,目光中有幾許不快。任荷茗只作視而不見,待任泊峻與姜側侍向他行過禮,便道:“今日為茗兒準備嫁妝,孫管家說,府中的朱雲錦只剩下十六匹了,一時半會兒籌措不出來。母親,主夫寬仁,底下人行差踏錯,有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願意讓母親為難,茗兒卻願意做個壞人,總不能底下奴才欺淩主子欺淩得偌大個侯府連幾匹鍛子都沒有。茗兒想請主夫查賬,又不願使主夫為難,這才先稟告母親。”
任荷茗這話說得很客氣,話中所指卻不算模糊——若真只是處置幾個下人,哪怕是管家,任荷茗只需要拜託祝氏即可,這樣說,自然就是敲山震虎的意思,矛頭直指姜側侍。
姜側侍聽他這般說,只柔婉給任泊峻倒了一杯茶,道:“從前的松陽郡王君從咱們侯府出嫁的時候,陪嫁不也是十六匹朱雲錦。若真是來不及,十六匹也足夠了。茗哥兒未免有些小題大作了。”
松陽郡王君確實出自崑山侯府,出嫁之時也的確用了十六匹朱雲錦,但松陽郡王並非皇女,甚至也不是親王之女,而是太祖皇帝收養的亡故將領之女,其人也未有功績留於史冊,雖然同為郡王,卻並非一樣的分量,何況如今,薛鈺已經是長安軍的主帥。
任荷茗微微冷笑,道:“是因為松陽郡王君出嫁時只用了十六匹朱雲錦,還是任荷菱出嫁時只用了十六匹朱雲錦?”
姜側侍做這事的用意,任荷茗是明白的,並不僅僅在於不願意任荷茗的嫁妝豐厚勝過任荷菱的這些後院中的小心思,更要緊的是,任荷茗和任荷菱的嫁妝如何,同時也代表著崑山侯府的態度,近來任泊峻承鹹安帝的意思,不似從前那般熱衷於支援陽陵郡王,陽陵郡王的手伸不進兵部,難免有些著急,任荷菱已嫁,他和姜側侍以及姜氏一族的命運都系在了陽陵郡王身上,他自然不能允許任泊峻永遠地中立下去,更不用說,任泊峻近來已有些偏向於任蘊琭和任荷茗。
任荷茗難得言辭尖銳,任泊峻頗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微微一頓。
在任泊峻的印象裡,任荷茗是乖巧懂事的兒子,比起有時過於姌弱時時要仰賴她給她添麻煩的任荷菱,任荷茗是任何時候都得體的省心的孩子。今日任荷茗卻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定定道:“若是母親說十六匹朱雲錦夠了,那茗兒也就覺得夠了。查與不查,茗兒一切都聽母親的安排。”
這般先兵後禮,任泊峻反而覺得過意不去,淡淡道:“眼下清查,恐怕也來不及。朱雲錦難得,確實臨時要買也不容易。母親的私庫中有,便先拿十六匹給你。”
如此,便足足是任荷菱嫁妝的兩倍之數。
姜側侍臉色一變,還要開口,卻被任泊峻打斷:“你要的東西,若是府庫裡沒有,就讓人從母親的私庫裡拿,你要多少,就拿多少,母親事忙,不必差使人一樣樣回稟——若是沒有別的事,你們都下去罷。”
祝氏似乎鬆了一口氣,即刻行禮退下,這般姜側侍想再糾纏也不行了,即便是吃了一虧,也只得施禮退下,出去時,目光冷毒地看了任荷茗一眼。
任荷茗並不理他,旋身要走,卻注意到母親直直看著他的目光。任泊峻甚少這樣直視他,他也不由得頓住,對上了任泊峻的目光。片刻,任泊峻微微垂下眼簾,抬手在鬢邊輕輕比劃了一下,任荷茗抬手去摸,摸到一支赤金龍首簪子,才發覺他方才收拾父親的嫁妝遺物時試戴在髻上忘了取下。
任泊峻聲音微澀,道:“是你父親的東西?”
任荷茗道:“方才試戴忘記摘下,母親恕罪。”
任泊峻輕輕搖搖頭,垂手拉開書桌抽屜,撥弄密鎖開啟一方螺鈿匣子,從任荷茗的角度,並不能看見匣子裡的東西,只能看到盒子上蒹葭並一對鴛鴦的紋樣。她自匣子中輕輕取出一枚明珠,輕柔地撚在指尖,那明珠光彩瑩潤,在她的指尖,仿若一滴淚珠:“這簪子龍口中原是有這顆明珠的,是你父親懷著你時,你祖父特意為他打的,求一個龍孕寶珠的吉兆,當年…當年不小心摔壞,一直沒有來得及修補。如今你要出嫁了,你父親的嫁妝自然應當由你帶走,這顆珠子——這顆珠子你拿去,修好了,也算是個,彩頭。“
懷他之時。
那當是父親和母親的關系最終走向崩裂的時候。以辛蒹柔中至剛的性子,想來這簪子是他自己摔壞的,意外的是,任泊峻竟然將摔落的明珠保留至今。
任荷茗微微停頓,走上前探手,任泊峻便輕輕將那明珠置在他掌心。
任荷茗望了那明珠片刻,忽然聽見任泊峻略有些笨拙地道:“都說,女兒長得像父親,兒子長得像母親,你小時候…人人都說你長得像我,不過兒大十八變,如今……如今你長得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任荷茗看著她,道:“母親,茗兒記憶之中沒有一絲父親的音容笑貌,母親說像,茗兒也只有相信。”
這話說得並不算客氣,任泊峻卻不以為忤,她望向灑入窗中的明濯的秋光,目光似乎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是,看起來很溫柔很溫柔的人,書中說,至善至柔,莫過於水,他就是那樣的男子。但同樣,他也至剛至強,滴水可以穿石,無往而不利,才是他的本性。最終…沒有人可以握住水,尤其是,我。”
任荷茗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覺得似乎沒有話可以說,而任泊峻也很快從短暫的出神之中清醒過來,垂首道:“去忙罷,茗兒。出嫁之後,要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要記得和家裡說。”
任荷茗無端覺得鼻酸,只說了一聲“是”後,旋身離去。
走出門去,忽然停住腳步,回首望向伏案勞讀的任泊峻——她其實真的是很美的女子,面容輪廓分明,肅然如常青松柏,卻又不失俊麗,是任荷茗遙不可及無法親近的。她是母親,佔據著這個身份,掌控著任荷茗想要得到的母愛,任荷茗無法選擇。但,她終究不是任荷茗想要的母親,她的愛也不是任荷茗想要的愛。
“公子?”朱杏不解地輕輕喚道。
“走。”任荷茗平靜地說,“去追主夫。”
任荷茗追上祝氏的時候,祝氏正走到一片秋海棠前。如今秋海棠的時節已將過去,深翠的葉間明豔疏疏落落開著深粉淺紅的花朵,祝氏出身武將世家,並不是很懂得詩情畫意的男子,面對或開或敗的花朵,只是有些笨拙地看著,並沒有太多悲春傷秋,緩緩地走在花叢中。忽然,他摘下一朵,放在口中。
任荷茗幼時頑皮,秋海棠明豔,花瓣豐盈,他也曾好奇嘗過,知道那花朵酸澀,祝氏的神情卻不顯,只是閉著眼,細細地品嘗其中的滋味。
良久,任荷茗走上前,輕輕喚道:“主夫。”
祝氏回眸看他,眸子閃過一瞬驚惶,看任荷茗並沒有敵意,才放鬆下來,垂首道:“茗哥兒。”
任荷茗伸出手去,攤平掌心,道:“我婚事將至,又聽聞青泰庵的僧侶將被請進宮中參加定賢皇後祭禮,便抽空提前去了一趟,請了幾個符,”——其實是興陵郡王君拉任荷茗去的,他心急於求嗣之事,任荷茗也不好拒絕——“順道,也為主夫請了一枚玉娃符,還請主夫不要嫌棄。”
祝氏臉色漲紅,慌亂道:“不不不,我…我用不上這樣的東西,還請郡王君自己留著罷。”
任荷茗道:“我自有一枚。”
祝氏低低垂下頭,道:“侯主她,並不到我屋子裡來。郡王君一片心意,想來也是白費。”
他話說得隱晦,但其中意思聽得任荷茗一怔。
任泊峻竟從未寵幸過他?任荷茗確實知道母親不算重色,多年來身邊只有姜側侍,又因祝氏入府時年紀太小,多年不曾睡在祝氏的院子裡,姜側侍幾乎是專房之寵,卻不知祝氏至今仍是處子,不免覺得尷尬。任荷茗微微停頓,但旋即整理心緒,道:“主夫就打算,一世如此麼?”
祝氏微微一顫,卻只是低頭不語。
任荷茗道:“姜氏得寵,府中人只知有姜氏,不知有主夫,眼下尚且能以主夫年幼的藉口讓祖父幫忙打理府務,壓制姜側侍,但祖父年事漸長,茗兒實在不忍看祖父勞累,甚至以已有婚約的身份插手母家事務,但茗兒就要走了,到時,主夫要怎麼辦呢?任由姜氏父女和下人欺淩麼?”
祝氏只垂首不語。
任荷茗拉過他的手,將那金玉色絲線纏成的玉娃符放在他掌心,道:“主夫總要為自己做打算的罷?如今任荷菱有孕,已經升為陽陵郡王側君,說不得,母親便會趁熱將世女之位與了任蘊珪,到時,崑山侯府可還有主夫的立足之地麼?以姜氏的性子,難道會恭持侍禮,讓任蘊珪以嫡父身份奉養主夫終老麼?到時,主夫的父親和弟弟又該如何呢?”
祝氏驀地抬起頭來看向任荷茗,漆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任荷茗握緊他的手,道:“只要主夫願意,茗兒與阿姐,自然會以嫡父之禮照顧主夫,更加好好奉養祝老太君,照拂主夫的弟弟。”
祝氏張口,磕磕絆絆道:“我…”
“茗兒知道,乍然與主夫說這些,主夫並不能即刻答應。若是主夫不願意,茗兒也絕不勉強,自會另尋他法,來日待主夫也必一切循禮。”任荷茗緩緩松開手,放柔了聲音,“過些日子,秋海棠落盡,冬天來臨,就該是主夫的生辰了罷?茗兒就等到那日之前。”
祝氏低下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