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因為燕輕,任荷茗處境尷尬,然而偏偏,又躲不開京中的大小應酬,更有甚者,因為燕輕比樸慧質還要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任荷茗又不忍看他一代名將在這等宴飲場合出醜,一應衣衫首飾都幹脆由任荷茗來幫他籌備,任荷茗亦需要提前接上燕輕和他一同出席,更加要在宴席上處處照顧他,畢竟若是出了什麼事,損傷的不僅是燕輕,更加是蘭陵郡王府的顏面。
這日是宮中的賞菊宴會,任荷茗為燕輕選了件海青色縷銀菊紋的箭袖,在金燦燦的菊花叢中,那深而明豔的顏色十分出挑,更加顯得他英俊瀟灑,氣度不凡,便是幾位老侯夫也挑不出錯處,反而贊他自有儀態。而一眾貴夫與公子們瞧見燕輕如此出挑,都偷眼看向任荷茗,竊竊私語,任荷茗不必聽得見也知道他們再說些什麼。
燕輕酒量好,卻不懂得貴夫們的綿裡藏針,被逮著一通灌酒,便是海量也難抵,任荷茗替他擋了兩杯,總算將他救了出來。任荷茗酒量平平,臉上禁不住泛起些酡紅,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只覺宴會熱鬧,心緒卻蕭索,見燕輕一切都好,託蓬蓁照顧著便離開宴席,想走一走散心。
秋日庭院本就寥落,染紅染黃的葉子不過就只是混沌的色團,任荷茗亦是信步亂走,只讓青荇遠一些跟在身後,不料深秋霜露重,走到池塘邊時,不小心滑了一下,險些跌入水中,幸而被人一把拉住,回頭一看,卻是薛鎮。薛鎮身著橙黃緙金曇花吐蕊披風,溫潤明豔,極是襯這樣的時節,益發顯得面容清冷如玉,她扶住任荷茗,直到他站穩才緩緩鬆手,輕聲道:“小心。”
任荷茗退後兩步,扶住一旁一棵月桂樹,行禮道:“多謝鎮姊。”
薛鎮收回手,溫聲道:“秋風傷人,小茗未免也穿得太少了些。”
任荷茗匆匆從宴席上出來,只著了煙紫色雙雁比翼的衣衫,未曾穿披風,聞言微微一怔,這時才覺得有些冷,卻只笑笑,道:“天氣冷,人才好精神些,近來事忙,思緒清醒些不是壞事。”
薛鎮卻道:“可是飲了酒?如此更不能吹風的。”
說著引了任荷茗在避風處坐下,雖然顧及女男大防不能將身上披風與了任荷茗,卻也站在上風處替任荷茗擋風,秋風輕徐,任荷茗輕輕嗅見一點清淺的桂花香氣,他今日飲的也是桂花酒,一時也分不清這甜香是從何而來。
片刻,薛鎮輕輕道:“飛燕郡主的事,本王也有所聽說。”
任荷茗微微一頓,旋即勉力笑道:“既是嫁入皇家,豈有不受委屈的,不就是如此麼?”
薛鎮沒有反駁,只是頓了頓,道:“若是你不想嫁了,也可以不嫁。”
任荷茗抬眸詫異地看著薛鎮,她面容一如既往地清冷,只一雙眼眸如秋水,微微泛起波光:“就算是一定要和崑山侯府聯姻,未必要你嫁給薛鈺,自然還有…別的方法。”
“阿姐麼?”任荷茗無奈地道,少年一向清豔含笑的臉容難得落寞,配著三分醉意,更加惹人憐惜,“莫說我不願意強迫阿姐,陛下已然有旨,我與薛鈺已有婚約在前,就算廢盟,誰又敢娶我?不過是給阿姐平添麻煩罷了。她好容易才進了自己心儀的吏部,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我怎麼能…”
“在你阿姐心中,她的前途未必就重於你。”薛鎮輕聲打斷任荷茗,任荷茗抬眸看去,正看見她清明的眼睛,“也許…”
“正因為阿姐如此待我,我待阿姐也才是一樣的。”任荷茗亦打斷她,笑得微微苦澀,“愛便是如此,寧願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去交換對方的幸福與快樂,因為對方也願意如此,即便有些時候,雙方會同時作出這樣的交換,彼此明曉的一刻,雖然同時一無所有,笑中帶淚,也許是人生最困頓的時刻,卻也是最幸福的時刻。”
說到此處,任荷茗也覺得愚蠢,垂首道:“自然,在這禁宮是不能有了。”
薛鎮似乎若有所思,任荷茗聽得樹木搖動的聲音,回首看去,卻不及看見那裡的人,還是薛鎮好心告訴他:“是小五。你剛才說的話,她都聽見了。要去追追看嗎?”
任荷茗搖搖頭,道:“不必了。”
薛鎮淺淺一笑,道:“早些回去罷,眼下事忙,著涼了可就不好了。”
任荷茗擺擺手,起身走了。
宴席散後已是過了宵禁,馬車走了一盞茶時間,算著還遠沒有到侯府,卻忽然停了,任荷茗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朱杏,朱杏便代他問道:“怎麼回事?”
馬車娘道:“回公子的話,有人攔路。”
小曇看了任荷茗一眼,輕輕捲起車簾,任荷茗向外看去,只見夜幕漆黑,只有店鋪外高挑著的一盞燈籠還亮著,照著那巷子正中站著的一位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著水青色魚鱗紋蜀錦華服,戴象牙雙魚冠,手中搖著一把描金琺琅鯉躍龍門摺扇,玉白的面容倒是生得俊秀,只是眼中三分不屑,笑容七分張狂,加之通身華貴,好似個不好惹的名門少君,在路中一橫,當真有幾分霸道的意味。
任荷茗瞧著她,輕輕開口道:“不知閣下是…?”
女子手中摺扇啪地一合,笑道:“在下許再生,乃是餮香坊的現任大掌櫃,見過任公子。”
“許再生。”任荷茗重複道,“倒是個有趣的名字。”
許再生用摺扇指向身後的餮香坊,道:“聽說任公子喜歡我們許家的糕點,宮中宴席辛苦,不如任公子進來小坐,我請任公子用個宵夜罷。”
任荷茗心中有些許猶豫,但他猜得出,許氏向來依附蘇氏,若不是建陵郡王只愛風月又性子孤高,她原本也應為蘇氏犬馬的。這許再生在這個時候找任荷茗絕非意外,必定是背後有人授意。
任荷茗扶了青荇的手下了馬車,跟著許再生進了餮香坊的後院,那院子裡箱箱缸缸井井有條,儲的皆是做糕點的原料,聞得見花與蜜的香氣,令人身心舒悅。任荷茗在庭中的竹椅上坐下,抬眸看向許再生,道:“不知許掌櫃有什麼糕點推薦?莫不是桂花酥罷?”
桂花自是指東宮,酥字則指蘇氏,任荷茗說得十分明白了,許再生因而笑道:“天色已晚,這時節再吃桂花酥難免要覺得油膩。再過些日子,餮香坊也不打算再做桂花酥了。其實,任公子可以嘗一嘗新推出的白玉霜方糕。”
霜方,雙方,即是說這白玉指代了兩人,一是薛“鈺”,另就應當是“鬱”陵王了。
任荷茗看著許再生,只見她勾唇笑道:“若是公子願意,價格一如既往。”
任荷茗明白她的意思,是指鬱陵王從前親自向任荷茗提起的交易,今日依舊作數。將來鬱陵王登基,薛鈺做長安王,鬱陵王會將燕輕所生的孩子召入京中為質,並下旨冊封任荷茗的孩子為世女。但任荷茗依舊無意答應這樣的條件,於是淡淡道:“我不愛吃白玉霜方糕,其實若是許掌櫃這兒有新鮮蓮子就好了,蓮子之心雖苦,我卻舍不下那清甜。只可惜如今不是時節,想來許掌櫃這兒沒有罷。”
說著起身就要走,許掌櫃微微一頓,任荷茗路過她身邊時,她忽然側眸看向他,面上笑容卻狂氣不減:“若是我再加一客燕窩糕呢?”
任荷茗足下頓住,雙眸直直看向許再生:“百姓依五穀而生,五穀生蟲,燕子便食蟲,這般益鳥,你豈敢動?”
燕窩和尋常燕子自然是沒有一分關聯的,許再生說得明白,眼下燕家母子就在京城,即將奪去任荷茗的郡王君之位,鬱陵王願意為他除去燕家母子,只要他答應她當初提出的條件。但燕家母子為國盡忠,功勞赫赫,怎容許這般輕定枉死,任荷茗當下便覺得惱怒,冷冷道:“奉勸許掌櫃的一句,這等殺害忠良無辜的事最好想都不要想,否則來日蝗災臨頭,天下人也只好判掌櫃的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我家簷下的燕子窩,我便寶貝得緊,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必唯許掌櫃是問。”
許再生臉色一變,道:“任公子該明白,這珍稀糕點不拿在手中,便會由他人得去了。”
任荷茗笑道:“比起得到這一口甜頭,我更怕欠下許掌櫃的人情,來日還不清楚。其實,我也有日子不愛吃餮香坊的糕點了,今日來一趟也好,當作是了斷了與餮香坊的緣分——我一直挺想知道糕點製作的地方長得什麼樣子,多謝許掌櫃了。”
許再生有些驚訝,也顯然十分意外任荷茗竟然不肯答應,摺扇嘩地開啟,攔在他面前,咬牙切齒間雙眼生恨,在夜色中亮得嚇人:“任公子莫忘了,皇帝已經下旨封公子為郡王君,公子便是想著取消婚約,軍中一系不會有人敢娶你,公子已經得罪了蘇氏,如今再得罪鬱陵王,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她急,任荷茗反倒更加冷靜,淡淡道:“拿捏了我的痛處來威脅我,讓許掌櫃覺得自己很厲害嗎?”
許再生一愣,忽然轉過身來面向任荷茗,任荷茗直視著她,靜靜地道:“也許這天下人都有弱點,抓住她們的弱點,便能夠將她們踩在腳下。但若是有人不甘,有人不服呢?許掌櫃,好自為之。”
說罷任荷茗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