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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第 44 章

薛鈺是正經郡王,原本排場得比任荷茗還大,但一則眼下辛彥來忙於災情,她不便添亂,二則無論是從她一個屬地郡王會見屬地真正處置政務的首官的角度,還是如今辛彥來理應一切以向陽陵郡王回報為先的角度,她都有嫌要避,不能讓人以為她有心淩駕郡守之上、有心與陽陵郡王分庭抗禮,三則,她有意將來這一趟算作私事,故而只帶了銀鞘一個人,從側門入,眾人只需到正廳拜見她即可。

辛梅兩府相挨,中有側門相通,辛彥來既然吩咐小辦家宴,那便是兩邊都要來,任荷茗走到廳外時,便見曾經或熟悉或陌生的表姊妹兄弟與各房夫侍們都在。辛梅兩氏家訓,正夫年過三十五而無出女嗣方可納侍,非官身者只許納侍一人,官身則只許兩人,辛芪姨母雖然風流也並未在人數上破例,因此庭中人倒也不是很多,分辛梅兩側站立,梅青時走過去時,任荷茗看見梅青言表姐在,她今科也中了秀才,故而穿的是雲青色學子冠服,格外文秀,她順著梅青時瞧見任荷茗,任荷茗便手中小小做了一揖,算是謝梅青言瓶花之事,她微微一頓,也向任荷茗行學子一禮。

不多時,即見薛鈺伴著辛彥來而來,薛鈺照舊是素淡的蘆灰青衣衫,青素而立,益發顯得面若美玉,氣度沉靜,雙眸清澈見底,抬手謙遜請辛彥來先行半步。

任荷茗看去,見外祖母的確是瘦了,身上的群青色官袍腰身都顯得空蕩,稜角愈發分明的面容上清明的雙眼更加突出,唯有掠過小輩時,不自覺地顯露出幾分溫柔,落在任荷茗身上時,任荷茗便向她燦爛一笑,她難得地,也顯露出一分笑意來。

辛鳴玉在旁邊拽了拽任荷茗,低聲道:“哎,蘭陵郡王長得挺好看的。”

任荷茗輕輕推他,抬眼去看薛鈺,薛鈺若是注意到了他同鳴玉的拉扯,也只作自持。

庭中依序站好,任荷茗便只好走到前頭去,薛鈺伸手隔著衣袖牽住任荷茗的手腕,一片拜見過後,她便親手扶起任荷茗的外祖母父,溫聲道:“小王今日來此是以孫媳身份請見長輩,諸位不必多禮,亦不必拘束,只當作平時在家就是。”

如此入席,是任荷茗同薛鈺與外祖母父坐在最上頭,下頭依次排開。只不過雖說是小辦家宴,飯菜端上來卻很是精簡,不過是每人一碗白米熬的稀飯、一碟香幹白菜、一碟醃蘿蔔鹹菜,葷腥也只是碎肉醬料。清粥小菜,說不得有些寒酸,但在災中已是不易,辛彥來看著薛鈺道:“如今鬧災,下官便吩咐府上節儉,未想到郡王今日便駕臨,疏於招待,還望郡王見諒。”

薛鈺面容沉靜若深潭,只淡淡笑笑:“辛大人的難處,小王明白。”

任荷茗隱約聽見誰道:“這蘭陵郡王容貌清雋不說,性子也好,當真是少見的女郎。”

心下忍不住有些歡喜。

外祖母定下的辛氏家規中極重的一條便是不許蓄意浪費糧食,任荷茗原本擔心薛鈺不懂得規矩或是慣了山珍海味實在吃不下去,打算提醒,卻發現薛鈺不言不語,倒是吃得幹幹淨淨。

用膳畢,便是任荷茗回自己的小院歇息,薛鈺則與辛彥來一同去了書房。任荷茗同鳴玉青時鬧了一陣子,因如今身份不同,便是不捨,也不能像過去那般通榻而眠,也就告別睡下了。

睡到深夜,任荷茗忽然醒來,正見薛鈺靜靜坐在屋角的椅子中,漆黑的明眸如同暗夜中一雙星子,淡淡望著任荷茗,見他醒來,微微一頓,道:“同你外祖母聊完,實在想你,雖已出了府,終究忍不住又翻回來看看你。深夜闖閨非君女所為,我亦知道,還望見諒。”

任荷茗起身,薛鈺便順手將榻邊的霧青披風給他披在肩上,在榻邊坐了,輕輕吹明一個火摺子點上榻邊燭臺,幽微燭光之中,清瑩雙眼靜靜望向任荷茗。少年沉眠時,恬靜美好如畫,此刻乍醒,猶有些慵懶,一雙眼眸濕漉漉地,霧青披風並漆黑發絲襯著柔紅臉頰,於這至冷的雪夜之中是最明豔的色彩與最真實的溫熱。

任荷茗伸手覆在她手背,明眸瞧著她道:“你心裡有什麼事,這般急著要見我。”

薛鈺心底漸漸溫熱起來,輕嘆一聲,道:“我聽說,梅氏三房的小公子同你是摯交,如今我要將他嫁了,總得先告訴你一聲。”

任荷茗心裡一突,道:“梅氏公子,輕易不與人為侍…”

薛鈺眨眨眼睛,旋即無奈笑道:“你想什麼呢?是我同你外祖母商量,來提親的人中,有一位是幽雲軍副帥宋驥的女兒宋拒寒,若是梅氏也覺得人品家世尚可,可促成這一份姻緣。”

“幽雲軍副帥?”任荷茗輕輕念道。

如今的幽雲軍以鹹安帝為最高統帥,稱為總帥,蕭定君是主帥,亦稱為元帥,只是如今明面兒上已不再提起,其下共有三位副帥,其中一位是鹹安帝指派的蘇相門生廖滎,另兩位宋驥將軍和程星傑將軍都是蕭氏舊部,其中宋驥將軍資歷深,為人沉穩又多謀,算是副帥之首,眼下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薛鈺想要接管幽雲軍,一是要娶任荷茗以便打通任泊峻在兵部的關節,二是要葉知秋接任幽雲州州牧來確保幽雲州當地的支援,三是幽雲州只與景陵郡和蘭陵郡接壤,透過興陵郡王妻夫,尤其是興陵郡王君趙氏與景陵王君趙氏及其背後的趙氏家族交好,繼而獲得景陵一地的支援,同時在辛彥來之前,趙氏家族原本就出身蘭陵,現任家主亦曾任蘭陵郡守,有趙氏的根基,再從辛彥來處獲得她自己封地的支援,才算是萬無一失。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薛鈺需要幽雲軍中的支援才能順利接管,有些蕭氏舊部對於她這蕭定君養女接管軍隊並無異議,但有些則並不見得完全同意,聯姻說來不大光彩,但卻是一法,然而陸恩儐乃是孤兒,蕭氏一族如今也只剩下蕭定君一人,若要聯姻親,便只能是從任荷茗這個蘭陵郡王君的親族中挑選,不過任荷菱便是沒有嫁給陽陵郡王,論親也不能是他,即是從辛氏與梅氏之子中挑選與任荷茗交好的——嫡子,便只有梅青時。

“宋副帥雖對我接管幽雲軍一事持中不言,但居安同我也算要好,是很好的人。”居安即是宋拒寒的字,薛鈺與她親近,向來以字相稱,眼下牽住任荷茗的手,輕聲解釋道,“她不善言辭,瞧著有些冷性子,其實慣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要說算得一個可託終身之人,只是身為幽雲將領,難免要梅公子遠嫁,既不能時時在家陪伴,又不能保身軀性命萬全,多少是有些對不住。”

任荷茗想了想,道:“你來日也是鎮守北疆,若是青時嫁給小宋將軍…”

薛鈺道:“是。我亦有此私心,這般,來日你在邊疆也有摯友作伴。”

任荷茗道:“那也好。若是小宋將軍欺負了青時,我可要親自去討公道。”

薛鈺笑道:“好。我幫著你。”

可是即便如此說了,薛鈺似乎仍有些沉重之色,任荷茗攥一攥她的手,道:“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薛鈺眉頭蹙得愈緊,道:“問了你外祖母如今北境的災情才知道,蘭陵郡眼下倒不算嚴重,但幽雲州和景陵郡都不容樂觀,幽雲軍軍糧本就有大半都來自於屯田,儲備豐厚,倒不要緊,但幽雲州已不是第一年遭災,百姓去年已熬了一年,全仰仗去歲是個暖冬才沒有太大傷亡——若非如此,葉知秋也不會從前年就向我借錢,欠下我那許多銀子,自己連件整衣裳都沒有。今年實在沒有餘糧了,恐熬不過這個冬天,景陵郡也是如此,如今已有災民湧進情況較好的蘭陵郡,你外祖母恐流民入城生亂,已在多城外搭建容民營,憑旨意開庫佈施,然而沒有朝廷的錢糧,景陵郡與幽雲州恐撐不了許久。”

任荷茗亦蹙眉道:“陽陵郡王不是奉了旨意開庫賑災麼?”

“幽雲州與景陵郡兩地,去年已經放過一部分錢糧,且現在你外祖母從災民口中聽得的訊息是,幽雲州和景陵郡幾乎沒有放糧。”

任荷茗一驚,道:“你說什麼?”

薛鈺緊緊握住任荷茗的手,道:“鎮姊不在,我收的是蓬家來的訊息,但也應當可信,母皇收了四姐的摺子,知道災情嚴重,戶部錢糧已經點檢出庫,一路驛卡都有回報,與我們應是差不多時候到的幽雲州與景陵郡,可若是如此,災情早該大大緩解才是…”

任荷茗只覺寒意攀上背脊:“你是說,錢糧被吞了?”

薛鈺點點頭,道:“如此下去,災民必定暴動。但我最擔心的是,你我今日才到蘭陵郡,幽雲軍中訊息還未到,不知情況如何,然而幽雲州百姓中不乏軍屬,便是軍紀嚴明,又豈能眼睜睜看著親族餓死,這般下去,若是軍中嘩變……”

腦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任荷茗須臾明白過來:“若是如此,可是要派兵鎮壓?”

薛鈺亦明白過來。

先前閔貴儐一事興陵郡王受誣,薛鈺曾經推測是鬱陵郡王與陽陵郡王聯手所為,然而鬱陵郡王與陽陵郡王父君極為不睦,陽陵郡王風頭又盛,眾人皆以她為來日皇儲,又皆知鬱陵郡王有爭儲之心,這二人是絕不會輕易合作的。想來她們先前便是猜到今年北境會有災情,才定要陷害歷來掌管戶部處理賑災的興陵郡王,將賑災的人選空出來,賑災的錢款便能由陽陵郡王與受災地的眾多蘇氏門生貪去。興陵郡王雖然未受栽贓,但定賢皇後去世,她守孝皇陵也是一樣。然而此舉醉嫗之意不在酒,是要誘得幽雲軍中動蕩,如此,派兵鎮壓暴民和幽雲軍的軍費鬱陵郡王也可大大咬去一口,但最重要的還是二人無論誰繼位都會以之為心腹大患的幽雲軍便可借叛亂之名拔除——殺幽雲軍,侵吞賑災錢糧與軍費,才是二人能夠放下私怨攜手合作的龐大利益。

想到此處,任荷茗與薛鈺相對而坐,一時靜默。

古文中素雲秋來有金器之聲,此時此刻於此深夜之中,彷彿能聽見刀槍劍戟、鐵甲寒衣的銼磨之聲,即將動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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