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入秋時節,閔貴儐産下一女,是為鹹安帝第六女。
皇女本該是珍貴萬分的,然而閔貴儐犯事失去了寵愛,閔氏人心又重新聚攏於中宮處,因而即便是有了一個出身如此高的皇女,也並未引起什麼風浪,鹹安帝、閔皇後和周太後都只不過按照規矩賞賜了,閔貴儐並未因此得到封號和晉封,是皇女生父中的唯一一例,甚至六皇女出生多日也沒有得一個名字,可見六皇女的不受重視。
閔皇後身子不好早不是一日兩日,本就是熬過一個秋冬算一個秋冬,先前為選秀勞費心力,又要收拾麗碩公主和閔貴儐的種種麻煩,尤其閔氏因閔貴儐腹中胎兒生出的許多妄念使得閔氏內部分裂且生矛盾,他不得不主持許多事,重整閔氏,擇選並扶持他尚年青的庶妹閔麓坐穩閔氏家主的位子。他本就是紙糊的燈籠一般,如今是熬盡了油了。
入了秋,蕭定君的腿也時好時壞,閔皇後身子不好的日子裡,任荷茗便也入宮幫著侍疾,有時晚了也不必出宮,就和其他郡王君一同住在重新收拾整理之後的蟠桃殿。好不容易任蘊琭秋闈試罷,任荷茗也沒有什麼時間跟任蘊琭說話,如此倒是把顯赫的內外命夫認了幾認——鹹安帝的兩個兄弟,弘德公主和淑福公主,以及兩個成年的兒子,戚惠君所出的敏盛公主和已故芳貴人所出的善常公主。
敏盛公主薛桉倒不似他姐姐那般容色豔麗,長相與鹹安帝更像一些,清麗似勝雪梨花,只斜著眼看人時有幾分豔色,依舊美貌卻是個綿裡藏針的性子,許是因為戚惠君懷著他時正是戚家出事之時,也是因身懷有他才得以免罪,生下來卻只是皇子,沒能博得鹹安帝的重視。他一生都活在戚氏敗落的陰影之下,所以成了這樣不好相與的性子,溫溫柔柔地與任荷茗說上幾句話,就讓任荷茗一身寒毛倒豎,實在是敬謝不敏。
善常公主則生得清美柔和,因自幼沒有父儐,其父芳貴人又不過是個收入宮中為侍的孤兒,便由周太後和幾位太君教養長大。據說善常公主天生便有佛緣,六歲時只讀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誦《法華經》,很得周太後的喜愛,初次背誦時,鹹安帝亦是頗為驚喜,為他賜了“檀”字為名,又專門令人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了一串一百零八子的佛珠,他便日日戴在腕上。
他禮佛多年,檀香好似早已沁入他的肌理,是一照面就能讓人心清淨下來的人。許是因為與佛有緣,善常公主的性子極好相處,要是沒有他,任荷茗在坤寧宮侍疾的時候只怕更加難熬。
好在任荷茗很多時候也並不需要往坤寧宮去,而是留下陪蕭定君,他很喜歡任荷茗,經常同任荷茗說些自己小時候和在邊關時的趣事,偶爾也講起他所經歷過的兇險的戰役。
如此時光推移,有如白駒過隙。
秋闈放榜之日,幾家歡喜幾家愁,任蘊琭順利進入殿試,任蘊珪則與大部分學子一般並未上榜。而後瓊林宴上傳臚,任蘊琭得了鹹安帝青眼,高中探花,訊息一出,崑山侯府門庭若市,恭賀之人絡繹不絕,任荷茗亦真心高興於阿姐的努力得到了她應得的回報。
簪花遊街之時,就連素日裡膽小謹慎、不肯陪著任荷茗胡鬧的小曇也不惜跟他一同翻牆出去湊熱鬧,任荷茗戴了張面紗,高高興興地指使石開買了一大筐的鮮花,扛著去了珍銘居。
秋闈是盛事,鐘鼓大街上早就人山人海,都是夾道相迎、來看新科進士的民眾,兩側樓閣上也是滿滿的人,其中珍銘居是最好的觀看遊街的地點,自然是人滿為患,遠遠看見進士們的馬隊走來,更是一下子湧動起來,便是有石開、小曇護著任荷茗,任荷茗也險些沒有站穩,眼看著要摔倒,忽被人一把扶住。
任荷茗抬頭,正看見薛鈺的笑臉——倒也不是她自己的臉,是張平平無奇的女子臉龐,只是他一看見那雙明瑩的眼睛便知道是薛鈺。
石開一見到陌生女子扶著任荷茗的手臂,臉色就變了,上前怒道:“哪裡來的宵小,竟敢……”
任荷茗忙低聲道:“這便是蘭陵郡王。”
石開一愣,薛鈺倒不是很在意的樣子,她易容又著布衣,便是不想引起注意,隨意向石開一點頭示意不必行禮,輕輕將任荷茗交還給小曇扶著,道:“一看到你姐姐點中一甲,便知道你肯定要湊這個熱鬧,本已去任府接你,卻錯過了,好在找到你了——樓上有陽陵郡王君訂的雅間,我送你過去,誰問起來,記得說你不是自個兒偷跑出來的,是建陵郡王君差馬車接你過來的。”
任荷茗向著薛鈺燦爛一笑,道:“多謝。”
薛鈺不自禁回了一個笑容,順手輕巧地提起那筐石開搬得費勁的鮮花,送任荷茗上了樓,任荷茗臨要進去,越走越慢,越走越沉,說不得有些捨不得,抬眼看薛鈺,薛鈺看出他的心思,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我今日無事了,就在外頭等著,過會兒接你回去。”
任荷茗點點頭,心裡說不得地開心,步伐都輕快了幾分,薛鈺不由得輕笑出聲。
鬱陵郡王君不愛湊熱鬧,興陵郡王君忙著照顧皇後,便只有胞妹徐雲正得了第四名的徐希桐、實在受不住想出府透透氣的樸慧質和任荷茗一起看簪花遊街。早在殿試之前,進士們的家世生平就被有意嫁子的世家們查得底兒掉,任荷茗和樸慧質家裡再沒有要嫁的兄弟了,徐希桐卻還有一個弟弟,因此講來很是詳細。
簪花遊街的隊伍走來,當先的就是此回秋闈的狀元,只見她一身大紅官袍漆黑紗帽,其上插著兩支昭示狀元身份的金花,似乎不太會騎馬,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為防她出醜,還特地在前頭配備了一個牽馬的侍衛。聽說她是個出身清貧的怪奇之人,名叫葉知秋,殿試之時連件沒有補丁的衣服都穿不出來,卻對答如流,風采謙謙,極得鹹安帝賞識。一旁的女子鬢角微白,然而風韻猶存,生得一張桃花面孔,是年知天命的承禹伯酈聚源——此人也頗有趣,年輕時是出了名的浪蕩,如今好似□□回頭,竟一舉中了榜眼,今年同中進士的第七名是她的庶出女兒酈平瀾,母女同登科,也是一時佳話。
那狀元葉知秋在馬上一晃,險些要摔,任蘊琭便在一旁出聲教她如何騎馬——如今她秋闈高中探花,縱使自己多少還有幾分遺憾,也已是天大的喜事,且比起騎馬不大熟練、雖然俊俏出眾又懂得自嘲化解卻顯得有些不上臺面的葉狀元,年歲不輕又有中進的庶女的酈榜眼,沉靜自若、面如冠玉的任蘊琭顯然更加風采出眾,一路上被有意的公子哥兒們砸了不少花。
任荷茗湊熱鬧,瞄著任蘊琭從望月樓下走過的時候,張羅著要樸慧質幫忙把一大筐子花都倒下去,徐希桐素來端莊,原不想湊這個熱鬧,結果筐子卡在窗戶處,而三人為了玩鬧自在,讓幾個奴才都守在外面,一時也沒旁人能幫一把,見任荷茗看任蘊琭就要過去了急得不行,徐希桐才無奈紅著臉搭了一把手,恰巧將滿滿一筐粉白嬌豔的秋海棠兜頭倒在任蘊琭身上,險些將她人埋在裡頭。
任蘊琭撣開花朵抬頭看來,只見任荷茗滿面燦爛的笑容,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沖她拼命揮手,微微一怔,旋即面露無奈。
一旁,徐希桐今日著一色魏紫琵琶襟長衣,手裡持了一把鮫綃牡丹扇子,半掩著面靠在窗邊,方才被任荷茗帶著做了壞事,這會子臉頰猶帶飛霞,素來端莊雅緻的面容更添顏色,正如春日牡丹一般,格外明豔動人,只見他打著扇子道:“你阿姐確是極出色的女郎,若是有意,我那弟弟……”
任荷茗隨口打趣道:“比之陽陵郡王如何?”
徐希桐微微一怔,慢慢垂下濃密漆黑的睫,道:“郡王她…應當是很好的罷。”
徐希桐語氣多少有些奇怪,然而任荷茗一時卻沒能反應過來,那日賞梅宴上,東方儀測算他妻君待他愛幸之至,是多少男子都羨慕不已的。他只一心瞧著任蘊琭遠去的身影,道:“我阿姐自然是她要娶,便要娶她真心喜歡的男子,此生都絕不辜負——雖然希桐哥哥的弟弟想必是極好的少年郎,但她呀,就算徐家願意嫁給她,她也未見得肯識抬舉。”
說罷一回頭,見徐希桐愣愣地看著他,樸慧質也不說話了,自覺失言,連忙笑道:“聽說這珍銘居的鳳龍呈祥宴做得好吃,我請哥哥們嘗嘗。”
說著出門去找小曇,連叫了幾聲“小曇”、“小曇”,卻不見人影,然而他資財都在小曇身上,雖說放了話出去要請客,卻沒有錢在身上,徐希桐雖說要替任荷茗付賬,任荷茗卻尷尬住了,倒是那珍銘居跑堂的丁點兒不計較,笑稱沒有懷疑崑山侯府公子賴賬的道理,寬容許了任荷茗賒賬,還另送了黃金糕和桂花酸梅湯給任荷茗讓他寬心,任荷茗當即十分感動,暗暗將珍銘居算作將來聚會的首選場所。好在沒多久,小曇就回來了,原是看熱鬧走錯了路,他交了錢,任荷茗終於舒了口氣。
回去時,薛鈺果然在樓下等他,她青衣鬥笠,靠在馬車上看書,任荷茗一見便笑了,道:“你這可也太假了。”
薛鈺渾然不在乎,道:“今科狀元可是比我這馬車娘窮多了,落魄時什麼活兒都幹過,一開始做得不好,沒拿到工錢的時候比拿到工錢的時候還多,後來慢慢做熟了,亂七八糟的本事比背過的書還多,我倒覺得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任荷茗含笑覷她,她體貼地撩開簾他便登上馬車:“你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薛鈺道:“她母親原是幽雲軍的軍師,早年戰死了,父親也死在戰亂之中,自幼便收納在幽雲軍的同親堂中——幽雲軍一向信奉既然一同血戰,便是實打實的姐妹,哪一個戰死了,她的孩子就是所有同袍姐妹們的孩子,因此安置遺孤的地方,被前代蕭崢元帥定名為同親堂。兵部一再削減幽雲軍軍費,葉知秋總擔心定父君承擔不起亡軍將士家屬的撫恤,加之幽雲州過去常年戰亂,發展一向落後,她便想找法子自己掙錢,發展生路,結果搞砸的時候居多,不得已七皇姑還救過她兩回,後來她幫著經營了些定父君的産業,但她就是節儉到了極處,能不拿定父君的錢便不拿,後來定父君讓她好好讀書,她這幾年才又停下經營靜了心思好好讀書,這下倒好,中了狀元。只不過,讀書時花的每一文銅錢她說都算是向我借的,如今欠我三百四十七兩五錢四文,我多少也算是她債主。”
任荷茗訝然:“三百多兩銀子?她不過讀個書,是怎麼欠下的?喝燈油嗎?”
薛鈺笑道:“她從前掙錢,也有許多給鄰裡幫忙用了,有一年幽雲州遭災,她只好向我大借一筆,這些人並不是幽雲軍的人,幽雲也不是我的封地,不能從賬面上走,皇族雖有俸祿,卻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不能隨意動用。似逐精齋這等産業,總有些鎮店之寶,擺著不賣,一則為店鋪抬著級別,二則也好吸引客源,當時急用沒法子,只好賣了一尊翡翠孔雀明王屏風,是我自己最喜歡的雕件之一,算她借我的,倒也不虧。”
任荷茗一愣,道:“那不是…”
薛鈺笑道:“是呀,是你祖父壽辰時,你和你姐姐買給老人家擺在床頭辟邪鎮惡的。唉,那時候還沒冊封郡王,手裡只皇女那點俸祿銀子,窮啊。沒法子了忍痛將那屏風拿出來賣,雖然開的價格不高,一時卻也不好賣,你來買時,我恰巧在,隔著屏風聽到你同你姐姐悄悄說逐精齋的老闆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尋常珠寶商人輕易不會賣鎮店之寶,想來是遇到了什麼難處,便沒有趁危砍價。那時我悄悄看著你,便想,救我於水火的,竟是這麼個靈秀公子。”
任荷茗並不知兩人之間還有這麼一番因緣,如今才算明白,為何薛鈺曾說,若非念及她想做幽雲軍元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風險,早已上門提親。得知她早存情思,任荷茗臉一紅,卻打岔道:“這麼些銀子,葉狀元便是不吃不喝,得還多久?”
她道:“若是坐上了知州,六年即可。”
大晉領土區劃以郡縣為主,一縣之長為縣令,一郡之長為郡守,只有一州特立獨行,官首為知州,便是幽雲州。
幽雲州乃是幽雲軍世代鎮守的與燕支接壤的邊關,無論幽雲將士來自哪裡,祖籍何方,那裡都是她們的第二個故鄉,是她們生和死的地方。
雖然薛鈺並沒有把話說出口,但任荷茗是明白的——葉知秋是蕭定君和薛鈺一手贊助,她,大約就是薛鈺在這朝中安排的第一個助力,往後有葉知秋治理幽雲州,薛鈺率領幽雲軍鎮守邊關,就無後顧之憂。
任荷茗只正色道:“我明白。”
薛鈺笑一笑,揚一揚馬鞭,如真正的馬車娘一般坐在車轅上哼起歌來,雖然是些幽雲的鄉野曲子,卻十分真切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