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如此湊湊合合吃了一頓飯,後頭倒是演了一會兒姐妹情深,不過任荷茗算是看出來了,興陵郡王對所有姐妹都盡到了姐妹的職責,但除了薛鈺和興陵郡王的關繫好些,真像是姐妹,建陵郡王並不喜歡興陵郡王總是管束著她,因薛鈺總是在其中勸和,與薛鈺的關系倒還不錯;陽陵郡王對誰都不過是淡淡的,許是因為寵君之女的緣故,多少有些看不上這些父君身份或寵愛都差一大截的姐妹;鬱陵郡王平等地討厭所有人,和陽陵郡王的關系更可謂差到了極點。生在帝王將相之家,雖然錦衣玉食,骨肉親情卻是妄想,如何不令人心生悲哀。
同薛鈺回清濯殿的路上,任荷茗便問起諸皇女之間的關系,好與他的觀察相核,薛鈺聽了此問眉梢微微一挑,倒是十分坦誠地道:“我有清晰的記憶時,惠君已然失寵,印象中,長姐素來就是這麼個性子,到底也不能算十惡不赦,起碼她對自己的親生弟弟敏盛公主和她膝下幾個孩子是很好的。三姐人不壞,只是她的陽春白雪,實在是曲高和寡,我是武人,難免只剩點頭。四姐自小得寵,時常承歡母皇膝下,母皇和蘇家又為她定了最好的少傅,勤學苦練,清閑的時候少,和我們幾個都不親也是正常。二姐姐,她自幼沒了生父,皇後…體弱多病,許多時候,也不能照拂她,她處境艱難,便是其他姐妹可以不盡到姐妹的本分,她卻是不能的,不論長姐如何狷介,三姐如何不領情,四姐如何自傲,她也不得不周旋調停著,我知道鎮姊的難處,許多事情,便多體諒她一些,希望鎮姊也能不忘情義,往後無論奪嫡之中,有何等兇險之事,真與我姐妹相待。”
任荷茗曉得人心易變,就算是親生姐妹,奪嫡之中也沒有少過刀刃相向、不死不休,即便眼下薛鈺同興陵郡王情同姐妹,也難保來日依舊如此。但也只能安慰她:“興陵郡王看起來像是個很好的姐姐,殿下不必太擔心。”
薛鈺看了他一眼,旋即嘆了一口氣。
回到清濯殿時,夜色已深,是當入定的時候了。柔和的燈火中,薛鈺坐在銅鏡前,信手拆下發簪,散下漆黑似水的三千青絲。去了妝飾,反而更加顯得她的容貌天真去雕飾,格外清豔好看,任荷茗一時看得怔住,只聽薛鈺吟吟笑道:“你要不要給我梳頭?”
任荷茗心中輕輕一動,走上前去,從桌案上拿了玉梳,慢慢伸手撩起她的頭發,薛鈺的頭發生得極好,柔韌如絲,清涼似水,落在掌心,一寸寸滑過,輕輕撩動他的心。任荷茗從未摸過女人的頭發,如今一見,才明白為何人人都說青絲即是情絲,只覺得這一把青絲便化作無形情網,將任荷茗兜落其中。
正這時,聽見有人輕輕敲門道:“殿下,奴才伺候您沐浴就寢罷。”
任荷茗這才忽然想起朱芯這一茬。
薛鈺剛想說話,任荷茗扯住她的袖子,低聲問道:“他跟你是怎麼回事?”
薛鈺被他扯得回頭看他,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無辜又驚詫地看著任荷茗,片刻忽地微微一笑,低聲道:“你吃醋了?”
任荷茗微微瞪眼,晃她:“快說。”
薛鈺微微含笑,認真解釋道:“他是我來這清濯殿時,父君指來照顧我的,我十四歲出宮建府,便再少見他了,若是真有什麼,我為何不把他帶去府上伺候,反將他留在宮裡?我的阿茗,冰雪聰明,怎會想不到?”
薛鈺說著,笑意多出幾分促狹,任荷茗臉微微一紅,只聽薛鈺又道:“我對他並無心思,只是沒有等到宮中恩赦,不好放他出宮。區區宮人,若無家族支撐,捲到天家爭鬥中並不是好事,輕易便會把命丟進去,還是安安穩穩出宮嫁人來得好。他侍奉我多年,我不會虧待他,到時多賞他些銀兩,也足夠他後半生豐衣足食。”
二人絮絮半晌,外頭朱芯沒聽見回答,複又敲了敲門:“殿下?”
薛鈺安撫過任荷茗,才回頭應道:“設在側室罷。本王自己即可。”
朱芯微微一頓,道:“是。”
“退下罷——明日,提早半個時辰來喚本王。”
“…是。”
待朱芯走了,薛鈺帶著任荷茗去了側室,對他說道:“你身有易容,宮中局勢瞬息萬變,我一時半會兒也不敢給你卸了,只能委屈你大略梳洗一下。”
任荷茗看著她不說話。
薛鈺站在門口背對著任荷茗,一手握著另一手的腕子,背脊挺拔,竟是個正經的幽雲軍姿,沉靜有禮之餘,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緊張:“你放心,我一眼不會看的。”
雖說二人已是定了終身的妻夫,但薛鈺當真守禮,負手站在門口,安靜不出一言,等著任荷茗梳洗,耳根聽水聲聽得通紅,但除此再不顯露一絲痕跡,洗畢送任荷茗回去,才又自己沐浴。
任荷茗回到正殿,見窗開著便去合窗,探身間,見朱芯坐在半開著門的耳房中,廊下枝蔓掩映,瞧不清他神色,任荷茗卻不需看清,便知道那是怎樣的神情,靜佇片刻,聽見身後薛鈺走入正殿的聲音,隨手間已輕輕合上窗子。
依規矩夜裡要有奴才在外間陪床,不過有任荷茗在,朱芯倒也沒有往上湊的意思,薛鈺似是全未注意到,悄悄道:“外頭床榻是宮中統一配置,又小又硬,為的是奴才們不能睡熟,主子們一叫便能應,你恐怕是習慣不了的。雖未成婚,但委屈你睡我的床,我去外間歇息。”
任荷茗一雙黑眸瑩瑩望著她:“你便受得了了?”
薛鈺微笑:“我是從軍之人,什麼苦不能吃。”
……真是個呆子。
任荷茗臉上發燒,見薛鈺要往外走,連忙一把拉住她:“噯…明日想來不好過,須得養精蓄銳,你便歇在這裡罷。”
薛鈺微微一頓,她眼眸清澈如水,看向任荷茗道:“那你信我,即便我們已有媒妁之約,正式迎娶你過門之前,我必定極力以禮相待。”
少年臉頰嫣紅,微微點了點頭,薛鈺的心頭怦然一動,卻只是安靜站在原地,待少年安置好了,才小心留出些距離,在床沿躺下。
二人同被同枕,只是各自守禮地躺著,卻都一時難以入眠,過了一會兒,薛鈺輕聲道:“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無論是三姐的事,還是閔貴儐之事,必得早朝後再料理,恰巧今日父君和僖儐換了一班侍疾,推到了明日,我會以此為由讓父儐替你遞牌子應迎,先前我讓青荇易容成你的樣子暫居在侯府本只是保個萬無一失,現下還是明日一早就讓他進宮來,你即刻便把身份換回來。”
任荷茗輕輕嗯一聲,薛鈺又道:“明日早朝期間我不能護著你,你就在這清濯殿,萬萬不要出去,只要我沒被扣上什麼大逆不道的罪名,這殿裡輕易不會有人闖進來——不過我想著,我如今也沒有那麼炙手可熱,值得人拿這樣的大罪來冤。”
任荷茗不由被薛鈺逗笑了,薛鈺忽然輕輕翻過身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雙清亮的眼睛可見:“委不委屈?”
任荷茗同薛鈺雖不過寥寥幾面,然而似乎如乳入水,彷彿甫一見便能把握她的性子幾分,知道薛鈺素日裡雖然安靜不顯,甚至連存在都可以令人忽略,然而鮮少有什麼能逃過她那雙琉璃一般清透的眼,只是許多話她不願意點破說透罷了,不過任荷茗卻似乎總是能明白她話中隱含的意思。
薛鈺從未問過任荷茗,他身為崑山侯府的嫡出公子,嫁給她這麼個宮人出身的四品儐所出、不曾受過重視的皇女,多少顯得委屈,是否真的不介意。
任荷茗嘆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殿下嘛,像是隻通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玉兔子。”
薛鈺知道任荷茗是逗她,輕笑了兩聲,卻道:“我同你講認真的呢。”
任荷茗道:“我既是高門出身,自小難免懂得用一個人的出身、衣著、談吐看人,受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門當戶對強強聯合的許多教導。我向來不喜歡這些,想著,人若是能純純粹粹的,不問出身,不看往事,只憑一個人本身去結交,那該多痛快。可是我也明白,一個人的出身經歷難免要決定眼界和心胸,能夠超越天生命數的人屈指可數,想要越級結交,亦有許多阻礙,哪裡真能那般天真。說到底,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出身優良卻品性下劣的人要靠這眼這心挑出來,一生艱苦卻卓越不群的人也要靠這眼這心挑出來,錯了…錯了便也只好認了。”
薛鈺靜了片刻,道:“你信我?”
任荷茗笑笑,道:“我信你時,原不該信。但,還是信了。”
“信到何種地步?”
“殿下聽來或許可笑,但是…肩擔萬古。”
薛鈺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任荷茗感到溫熱細膩之物探在他手邊,他輕輕一抬小指,便感覺到薛鈺的小指輕輕纏上來,任荷茗心頭怦然一跳,旋即反而平靜下來,不多時,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