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任荷茗穿出小園,見到蓀萍難免有些面容發燙,蓀萍則會意道:“是五殿下給公子添麻煩了,老奴面上都覺得過意不去,便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任荷茗頜首道:“多謝尚宮。”
如此行走,過了坤寧宮便該是蕭定君的會寧宮,任荷茗方走至坤寧宮門口,忽聽得有物破空而來的風聲,旋身望去,只見一顆七彩蹴鞠洶洶而來,他素來最擅這些玩耍把戲,膝蓋一抬便停住那球,複又直腿教那蹴鞠滾落至足踝,此時卻聽得一人高聲急急喊道:“不許踩——!”
可是為時已晚,任荷茗已慣性將那球踩在腳下,抬眸看去,只見一位身穿大紅色牡丹短打的青年自坤寧宮中急奔而出,他相貌出眾,如明豔帶刺的薔薇,然而此刻柳眉倒豎,面容上怒意濃濃,扭曲了他原本秀麗的五官,他見任荷茗一足踏在球上,抬腿便狠狠踢向任荷茗小腿的腿骨,他這一腳全不留力,若不是任荷茗臨時閃躲,他身嬌肉貴,又踢得不得法,只怕要踢斷任荷茗的腿骨,直痛得任荷茗臉色蒼白,跌坐在地上,他更是抬手便向任荷茗臉上打來:“你算什麼東西,竟敢踩本公主的蹴鞠!”
蓀萍嚇得不輕,一面撲到任荷茗身前擋著一面高聲道:“麗碩公主慎行!”
原來他便是閔皇後膝下獨子,嫡公主薛銖。
說時遲那時快,麗碩公主高高舉起的手被一人輕輕握住手腕,只聽那人聲音若清風拂琴,清越溫柔:“麗碩公主小心。”
眾人一併望去,只見那女子身量頎長,著一色竹青廣袖春衫,隨意站著便是遺世獨立的林下之風,若說當今聖上鹹安帝是皎潔若輕雲的棠梨,多少還要沾染些凡間煙火,那女子便是天上真正的白雲,溫潤超然,一時間,讓人注意不到她的年歲或是清麗出塵的相貌,彷彿有看不見的柔和雪白的光芒刺了眼似的,瞧一會兒,才看出她與鹹安帝相貌相似,只是生得更清瘦些,眉間似有輕煙般的思緒繚繞不去,不似鹹安帝那般珠圓玉潤,且…她一隻袖管空空,單剩一隻左手,是位獨臂的殘疾之人,好端端一個玉人卻缺此一臂,如同白璧缺角,令人遺憾。
麗碩公主便是囂張跋扈,見了她也不由得氣焰一低,道:“七皇姑。”
——原來是當今聖上的七妹廣陵郡王。
鹹安帝在先帝的皇女中行四,共有兩位一父同胞的親生妹妹,一是行七的廣陵郡王,一是行八的福陵王。與天生神力、戰功赫赫的福陵王不同,這位廣陵郡王在朝政上默默無聞不說,更據說是個荒誕不經的人,此中種種不能細說與閨閣男兒聽,只是隱約聽說名聲不好罷了,牽扯到些朝政上的舊事,且還與任荷茗的外祖家有些關系,家中對她更是諱莫如深,是而,任荷茗甚至不知廣陵郡王竟是少臂的殘缺之人。如此想來,她的荒唐似乎也不難理解,然而……她看起來並不像是那樣的人,眉間無絲毫塵俗戾氣,實在是脫俗不似凡人。
但她消下麗碩公主的氣焰也不過是一瞬,他的怒氣旋即複燃,向著任荷茗惡狠狠地道:“你算什麼玩意兒,約莫又是母皇新拿捏的什麼下賤東西,也配踩孤的球?”
任荷茗不過參選秀子,又不曾用心打扮,看起來的確像哪個位分不高的才人良人,且新選的秀子都在蟠桃殿裡關著,不可能在宮中行走,麗碩公主誤會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位是崑山侯府的嫡出公子任氏,陛下方下旨賜婚的蘭陵郡王君。”蓀萍忙道,“郡王君還未學規矩,沖撞了嫡公主,還請嫡公主恕罪。”
“便是母皇下旨賜婚,未過門也算不得什麼郡王君,就算是過了門,也要敬孤一句妻兄,何況薛鈺不過是孤庶妹,宮奴肚子裡爬出來的,她的正君,越得過孤這嫡公主去麼?你這賤婢膽敢拿這名頭出來壓孤。”麗碩公主覺出蓀萍說話的用意,當即利嘴似刀,絲毫不留情面,但任荷茗既然不是鹹安帝的後宮,他並不真想撕破臉皮,到底還是緩和了幾分,無意再為難任荷茗,“好在也算是正經嫡出,嫁作正室,不然非得燒了這球不可。”
話到底說得難聽,這打必然也算白挨,任荷茗雖對他說薛鈺出身的話微微皺眉卻也說不得什麼,對挨的這一腳也算不上多在乎,廣陵郡王卻淡淡道:“公主,本王與四姐、八妹,也是庶出。”
的確,當今太後周氏的太後之位,是鹹安帝即位後所封,尊的是自己的生父,故而是聖父皇太後,先帝在位時,周太後一直是二品淑君,哪怕先帝皇後逝世,也未曾封後,論起來,他膝下三女確都是庶出。
麗碩公主聽了這話臉色微微發青,這時才覺出幾分理虧,卻還強撐著道:“你既是記名秀子,不好好在蟠桃殿待著學規矩,跑出來做什麼?”
這話是問任荷茗的,自然任荷茗答:“恩儐主子賞膳,在下卻之不恭。”
說這話時,任荷茗不知為何掃了廣陵郡王一眼,正巧見廣陵郡王聽得這話,眉心似乎微微一動,然而過於微不可察,彷彿只是他的錯覺。那廂只聽麗碩公主輕哼一聲,道:“那便快去罷,別教恩儐等久了。”
說得容易,這會子任荷茗的腿還生疼,虛冷冷地使不上勁,蓀萍雖是宮女,可到底不方便半抱著他行走,廣陵郡王亦不贊同地道:“麗碩。到底是你誤傷了人家。”
麗碩公主縱然自知理虧,卻不肯低頭,從一個大著膽子湊過來殷勤擦拭了蹴鞠的美貌宮女手中接過球來,只顧把玩,一字不說,廣陵郡王無奈笑道:“你呀你。罷了。”
麗碩公主下頜一揚,便如翩躚蝴蝶般地跑去了,三個美貌宮女圍在他身邊,一個屈身扶著他手臂,一個接過球去恭順端在身前為他拿著,還有一個湊不進去,只一把陰柔嗓子低低嫋嫋地道:“廣陵郡王也太粗魯了些,公主的手腕可疼不疼?奴婢真真是要心疼壞了…”
廣陵郡王搖搖頭目送他走遠,回首見任荷茗尷尬扶著蓀萍的手臂站起來,溫聲道:“麗碩這孩子被他母皇慣壞了,卻不是個壞心的孩子,本王這個做姑姑的,代她向你賠個不是。”
任荷茗輕輕搖首,道:“那蹴鞠原就是麗碩公主的所屬之物,在下未曾問過主人意便擅動,在下也有不是。在下雖未過門,來日卻總是一家人,麗碩公主又是在下妻兄,小小玩鬧,豈擔得起廣陵郡王代為道歉。”
廣陵郡王微微嘆一口氣,道:“你年紀輕輕,卻如此懂事,只是懂事的孩子,難免多受些委屈。”
說罷向身旁道:“羅衣,這位尚宮不方便,勞動你扶任公子一把,送去會寧宮罷。”
她喚了旁人,任荷茗才發覺她身旁跟隨著一個穿桃紅衣裳、身量玲瓏的男子。晉朝對男子的審美,向來最是推崇身材嬌小,膚色白皙,五官豔麗中更帶許多嬌怯姌弱,這男子便好似活脫脫按照這標準捏出來的人,嬌小得全被這廣陵郡王藏在了身後,膚色雪白細膩宛若霜雪,五官豔麗好似盛開之春桃,想必在女人們看來,他便是天下難有的絕色美人,連忬貴君也不過與他各有千秋罷了,不過任荷茗看著卻始終有幾分怪異。那男子聽了廣陵郡王的話,一雙清亮含情的眼眸流轉,瞧了廣陵郡王一眼,一把嬌酥嗓音道:“是。唉,王主您可真是的,您素日裡可是說,侍身身嬌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連盞茶水都不讓侍身倒,如今倒教侍身扛這麼重的人。”
任荷茗忙道:“在下的腿這會兒也沒有那麼疼…”
那男子卻已輕盈一步滑到任荷茗身旁,挽著任荷茗的手臂親親熱熱道:“何必逞強。”
他身上香得很,是燻人欲醉的暖香,任荷茗聞了都覺得臉紅,當下有幾分不好意思,然而他扶任荷茗卻扶得真心實意,又回首向廣陵郡王問道:“王主,真就讓侍身一人扶任公子去會寧宮呀,那侍身一會兒可去哪兒尋您呢?”
廣陵郡王默然片刻,答道:“既已向皇後姐夫請過安,自然就是往父後處去。”
那男子微微嘟起嘴來,道:“太後主子可不喜歡我。”
廣陵郡王溫聲道:“知道。你到了只在外頭亭子坐著就是,本王在父後那兒坐半個時辰便出來接你。”
那男子這才哼了一聲,應承下來,扶著任荷茗往會寧宮去。
任荷茗走出幾步,不禁回首再看那廣陵郡王一眼,她竟也並未離去,仍站在原地,所望向的並不是他們離去的方向,而似乎是會寧宮的方向,春風寒意未退,拂起她瀟瀟的竹青衣擺與空蕩的一袖,颯然蕭索,卻不曾吹散她眉間的愁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