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那夜,任荷茗輾轉反側,眼前耳邊皆是薛鈺說那一句“琴瑟和鳴,白頭偕老”時清澈的眼睛,堅定的神情,和溫柔的聲音。
次日,他到祖父魏氏那裡去,進門便徑直伏在魏氏膝上,道:“祖父,茗兒要嫁人了。”
片刻停頓之後,魏氏的手掌輕輕撫上任荷茗的頭發,任荷茗依戀地伏著,道:“蘭陵郡王和阿姐說了,她願意娶我為正君,也允了我,來日若是我兩個過不下去了,她願意與我和離,另配良緣。”
魏氏嘆息一聲,道:“茗兒…”
任荷茗抬起頭望著他。從他幼時起,魏氏便代表著崑山侯府的威嚴,那時的侯府門庭寥落,魏家也剛剛出事不久,崑山侯府處境艱難,然而魏氏卻如攀崖之松,咬定青山絕不放鬆,這些年任泊峻雖已重振崑山侯府,魏氏卻仍然要為任荷茗和任蘊琭撐著一片天,一年年的歲月流水般過去,好似從未在魏氏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依舊雙眸清銳,背脊挺直如松,鬢角一絲不茍地染得漆黑,可偶爾在人後,任荷茗看得出來,魏氏眼角眉梢都是疲憊。
任荷茗道:“但是,祖父,她昨晚跟我說,她一定要和我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魏氏緊緊攥住我的手,複又道:“茗兒……”
“我不會輕易相信她,祖父,我不會。”任荷茗反握住他的手,祖父的擔憂他當然明白,更加努力露出笑容,“人心易變,便是誓言說出口的那一刻是真心的,也從來很少禁得住時間的考驗。從古到今男子相信女子的情話,總沒有好下場。但是,祖父,至少她同我說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即便那真心以後會變。祖父,我要試一試,在她把真心顯露給我的時候,抓住她的心,使它不要變。”
魏氏長嘆一聲,道:“茗兒…你不懂的事還有很多,只是我即便告訴你,你也不會明白。”
他輕輕將任荷茗扶起來,抱他在懷中:“茗兒啊…我的茗兒。我的茗兒長大了,要插上翅膀飛走了。”
任荷茗伏在魏氏肩上,便是忍了再忍,淚水還是落在了魏氏的肩膀。
不幾日,任荷茗從祖父處回到藕韻閣時,便見任蘊琭站在庭院中等他,面容比起往日的溫潤如玉顯得有幾分蒼白疲憊,只是見了他,又打起精神來,含笑道:“茗兒。”
任荷茗大抵也猜得出任蘊琭是查到自己覺得已足,最後來問他一問的。
他莫名有些鼻酸,低低道:“不是給阿姐做了安神的枕頭,怎麼不好用麼?臉色怪難看的。”
任蘊琭只笑笑:“不過是看書看得晚了些。是阿姐不好,累得茗兒擔心了。”
任蘊琭這般說,任荷茗心裡更加難受:“分明是茗兒不好,讓阿姐費心。”
任蘊琭搖一搖頭,欲言又止,旋即道:“五皇女,她是恩儐陸氏所出,受定君與恩儐教養長大,定君親自教授她蕭氏的拳腳功夫、騎射與槍法,聽說小有所成,但文課上不過是中規中矩,未見有什麼文采,或許是個粗人,未必和你處得來。不過品性尚可,聽聞待人寬和,從未聽說與什麼人有過齟齬。只是她的伴讀是幽雲軍宋驥將軍之女宋居寒和承禹伯之女酈平瀾,宋居寒已承幽雲軍職,此刻身在幽雲州,酈平瀾也在江南遊歷,不便親近打聽。”
停一停又道:“她父儐是宮人出身,阿姐終究怕…”
任蘊琭不曾說完,但任荷茗如何不知道她怕什麼。於他姐弟二人來說,姜側侍可謂心頭一道大坎,他是家奴出身,一朝翻身做了半個主子,便欺得她二人的父親辛氏難以立足,所教養出來的任蘊珪也是庸碌無用之輩,想必來日任蘊珪娶親,姜側侍也不會是個好相與的公公,任蘊琭是怕陸恩儐同姜側侍是一樣不好相與的人,又怕蘭陵郡王也是一樣不通情理的酒囊飯袋。
任荷茗搖搖頭,道:“恩儐主子與蘭陵郡王我都是見過的,恩儐主子豪義貞善,蘭陵郡王光風霽月,不會是…”
說到這處,自覺失言,慌忙住口,兩頰不自覺微燙,好在任蘊琭心事重重,並未留意,只微微點頭,道:“若是如此便好。但願…但願真是如此罷。”
相較之下,說服任泊峻竟來得簡單許多,到底鹹安帝總共只這五位皇女,皇長女鬱陵郡王、皇次女興陵郡王、皇四女陽陵郡王三位都有爭奪儲位之心,只皇三女建陵郡王、皇五女蘭陵郡王二人或只愛風月或出身低微,成為其餘皇女拉攏的物件。在任泊峻看來,若是任荷茗能嫁與蘭陵郡王,或可使蘭陵郡王成為陽陵郡王難得的助力。
此外,任荷茗到底是崑山侯府的嫡子,他的婚事若是差了,旁人笑話的還是任泊峻,任泊峻素要面子,不過略想一想便同意了。
任泊峻點了頭,這事就算徹底定下,夜裡任荷茗漱洗畢了,因著還是心煩意亂,便讓朱杏和小曇陪著他理這幾日繡枕頭用的絲線,順便理清心緒與情緒,一時間,他的小院中靜默無聲,良久,忽聽得朱杏低低道:“聽說西院那邊熱鬧得很,沒少了人流禮品往來。雖說不過是個側君,可是卻不知比公子風光多少。顯得咱們這頭越發…”
小曇輕聲打斷他道:“別胡說。入秋少君便要闈試了,到時候……”
朱杏不服,嘟囔道:“奴才就是為公子覺得委屈,那陽陵郡王…才是女子中,鬱陵郡王雖居長,興陵郡王雖然養在皇後膝下,可是最有可能將來承繼大統的還是陽陵郡王,畢竟她父君位分最高,也最得寵,蘇家在朝堂上又風光。而這蘭陵郡王,一向默默無聞,不見她哪裡出挑,出身卑微,父儐曾是宮侍,並無一點外祖勢力,尋常誰也不聽說她的,便是公子是蘭陵郡王正君,一時位分在菱公子上頭,將來陽陵郡王登基,菱公子若是封個君位、貴君的,如忬貴君一般,公子日後見了他……”
是啊。尊貴如忬貴君,親王郡王的君儐入宮時自然要向他請安行禮,哪怕從前他剛入宮只是小小貴人時要受他禮的福陵王君。聽聞福陵王君出身西南餘氏,性子嬌貴,為著這尊卑顛倒的事兒沒少同忬貴君置氣,鬧得京中貴眷人盡皆知,按理說這不合規矩,然而他是周太後親生幼女福陵王的正君,又能生養,膝下三個女兒個個活潑可愛,周太後對他也偏疼得緊,忬貴君顧及周太後,只好不與他計較。
“也未必。”任荷茗隨口安慰朱杏道,“景陵王手中握有兵權,便是皇後也對景陵王君多幾分敬重。全看……”
全看他們的妻君。
然而蘭陵郡王出身不高,沒有外祖家支撐,來日若無特別功績,很難冊封親王,任荷茗一個小小的郡王君,在貴儐位分面前都不夠看。
朱杏忍不住勸道:“其實以公子的才貌,嫁去陽陵郡王府上,必能比菱公子更得寵,待陽陵郡王…”
任荷茗笑了:“怎麼就說到這了。陽陵郡王府這條船,豈是那麼好乘的。”
朱杏想說什麼,旋即還是嚥下,道:“公子向來主意多,若是想,總是有辦法的罷。”
“莫不是要我私相授受去?”任荷茗笑著將手裡的線團丟過去砸他,“我瞧你是話本子看太多了。”
朱杏接住線團,卻道:“奴才說認真的呢。”
任荷茗打斷他道:“好了。陽陵郡王勢必要奪嫡,我一旦嫁過去,莫說是阿姐,祖父出身的魏氏宗族,外祖辛氏、梅氏兩族,少不得都要牽扯進去。你以為,母親當真沒有動過嫁我的念頭?我的婚事,單就阿姐一人說了就算麼?不過是魏氏、辛氏、梅氏聯手壓住,不願與蘇家牽扯到一處,如今又允準我嫁與蘭陵郡王的罷了。”
任泊峻想扶持陽陵郡王,最初當然是想要做陽陵郡王名正言順的岳母。想要任氏坐上正君之位,自然是嫁嫡公子更加名正言順,然而魏、辛、梅三氏素來是清流,雖也出過敗類,但只忠百姓,從不願意攪和到奪嫡之中去,任泊峻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讓任荷菱去做側君。
再細算,陽陵郡王已有離天尺三的蘇氏為倚仗,鹹安帝當真還願意她再娶些出身權貴的君侍麼?或許也是看透了鹹安帝的想法,三氏才不願讓任荷茗與陽陵郡王有任何牽扯。
雖然三氏的做法不錯,但終歸是她們不願意任荷茗去,任荷茗便不能去,而任泊峻想要攪和到奪嫡之中去,任荷菱便必須去。至於他們能否為正室,與妻君的情意如何,似乎根本不在計量之中。
任荷茗望向鏡中,只覺得鏡中人唇紅齒白、韶華正好,恍惚卻好似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由喃喃道:“都是,身不由己。”
“公子說什麼?”朱杏問道。
任荷茗複又揚起笑容:“無事。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你家公子厲害著呢,不會讓人輕易欺負了去的。”
朱杏聞此,終是不再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