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執勤的將士,終於看不下去了,他手持著長戟,單膝跪在了我的面前。
“誰用你管,去金國當人質的,又不是你的父親,這種感覺你怎麼會懂!”
我的態度蠻橫無禮,當真是因為太傷心的緣故,所以拒絕了一份熱忱的關懷。
“喲,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宗姬。”
他笑道,放下長戟,將我抱了起來。
“你怎知我的父親不在裡面?你看——”他用手指著父皇身後的那堆人影。
“那個跟在康王殿下身後最近的護衛,就是我的父親。”
“此去金國九死一生,你就不為你的父親難過嗎?”
“難過?為國效力,可是一件榮幸的事情,每個人都會死的,何況父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今金國鐵蹄踐踏宋土,康王英義,自請入金,父親若真因護主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有什麼好難過的。”
我被他的一席話給說愣了,覺得與他相比,自己的覺悟實在是過於淺薄,辰時的宮鍾,發出了雄渾的撞擊聲,空曠而悠遠,這是換崗的時辰,有士兵上前找他交班執勤,他應了一聲,伸手抹去了我臉上殘留的淚水道:“本來漂亮的一雙眼睛,若是哭腫了,可就不好看了,宗姬模樣生的這般貌美,將來定要嫁個如意郎君才是。”
然後,他放下了我,起身笑著離開了。
後來,當我被父皇從流落的街頭找到,重新帶回到宮裡的時候,我瘋子般地找遍了皇宮裡的每個角落,都沒再發現那個守衛哥哥,我知道,他不會再出現了,因為能逃過這靖康之劫的,永遠都不是他這種,一心為大宋的忠貞之士。
父皇登基後,給了我他所能付出的一切,為了彌補我曾在祖君那裡受到的委屈,他擴修仙韶院,招來了紅極一時的伶人菊夫人,做我的老師,為了顯示我這個公主身份的尊貴,他拒絕禮部給我起字定封號,還下令民間大街小巷.瓦子樂坊,禁止再出現箜篌之音,只為突出我的獨一無二,雖然這些做法極不合規矩,引得朝野上下頗有微詞,但是,他毫不在意。
可即便如此,也抹不去我關於靖康血劫的記憶,那段我奔逃皇宮,終日過著不得不吃人肉,睡白骨的經歷,成為了我很長一段時間的夢魘,這也是為何,在我發現珠蘭,逼迫我吃的只是牛心,而不是人心的時候,臉上出現釋然表情的原因。
在那如喪家之犬般的日子裡,我被一個牙婆收留,那些後來出現在我舞蹈裡的,各種異於常人的難度動作,都是在那時打下的基礎,我永遠不會忘記,雙腿被撕痛的感覺,我疼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可我必須忍著,為了自己的身體可以更加柔軟,舞姿更加妙曼,在那個人人以姓趙而自危的年月裡,除了死,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這是父皇始終對我心懷內疚的事情,但我明白,這怨不了他,他也沒有想到,金國的燕王斡離不,會因為他的言行舉止過於穩重,而懷疑他親王的身份,從而將他遣送回國,要求大宋,換成懦弱無能的肅王趙樞,前去當質子。
更沒有想到,自己回朝之後,便被祖君再一次派去前往金國議和,遠遠地離開了汴梁,若不是在途徑磁州的時候,親眼見到隨行的刑部尚書王雲,被當地的流民暴打致死,而不得不接受了磁州知府宗澤勸留的建議,當年那場變故,父皇怕是也要連著一起被金國俘虜,斷沒有這日後登基,天下布榜來找我的事情,只是從那以後,我的心卻變得沉重起來,真正明白了,何謂天下疾苦。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和親金國的舉動,就像是個賭氣任性的孩子,離家出走一樣,但當自己真正認真思量起來,便又會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在我與父皇之間,其實有種難以名狀的情感,正是因此,才註定了我們之間會有此羈絆。
我出生之前,父皇其實是有五個女兒的,但她們的鬼魂,現在若出現在我的面前,怕還是要叫我一聲姐姐,來的妥當,因為她們當中,年紀最大的,死的時候也不過四歲,四歲,那是本該過著玩樂日子的年齡,卻因金軍的一次南下洗劫,而白白喪了命。
所以我始終認為,父皇把本應該屬於那五個姐姐的愛,全部都施給了我一個人,把他對那五個姐姐的悔愧,全部都彌補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父皇在他還是康王的時候,就派人毒殺了我的母親,所以我現在對母親的記憶,也僅僅停留在她盛裝出席,為父皇彈奏箜篌時的場景而已,但當時的我,真的是很震驚難過,我哭嚎著找父皇理論,覺得他一定是瘋了,但父皇卻很淡定地對我說,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母親,我的生母,早在我出生那日,便已難產而死,我只是交由她來撫養而已。
“朕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她,她盡職盡責了嗎,還妄想說服本王收養繼子,當真以為本王看不出來,他是皇兄安插在本王身邊的人嗎,起先倒還能對本王有幾分真心,沒想到一涉及權利,本王對她的情意,就變得如此不值一提。”
細想來,我對母親,還真沒有多少情感,我的難過,只是建立在自己得知真相時的悲哀,她甚至都連抱,都沒有抱過我。
我曾以為,這是由於她需要保持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皇家儀態所決定的,就像父皇進宮拜見韋祖母的時候,大多數只能隔著簾子,遠遠地問一下安,再無其他,直到聽了父皇對我說的話,我才發覺這其中的異樣,到底不是親生的孩子,又怎能當成自己的心肝。
父皇悵然道:“寒漪,我所做的一切,自然是為了你啊,為父可以有很多個女人,但女兒,卻只有你這麼一個……”
我想,如果沒有後來,金兀朮的“搜山檢海捉趙構”,我的弟弟趙旉,就不會在逃跑的途中,因受到炮火的驚嚇,而於睡夢中死在了父皇的懷裡,那樣,父皇對我的愛,還不至於如日後那般日益偏著。
在海上漂泊的那三個月裡,父皇無數次神志不清地抓著我的肩膀,喊著弟弟趙旉的名字,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任他拔下我的釵飾,將我的頭髮,綰成了男子的束髮,那時的我還沒有告訴他,自己剛剛聽到了嫡母邢氏,慘死於金國的噩耗,那個他此生最心愛的女人,也已離他而去,從今往後,他就真的只剩下我一個親人了。
多年以後,我在金國的某個夜裡,一個人對著蠟燭,默默回憶著父皇,突然想起了當年的那個場景,父皇看著那群跪在殿上,勸諫他收養繼子作為太子的諫官們,冷冷呵道:“你們哪個敢說朕後繼無人,我兒寒漪,可承大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