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喊醒我,就連刀槍劍戟之聲,也沒有進入過我的睡眠。我一直飄浮在葉赫城的上方,卻未能俯視城中人,是如何被建州左衛打敗的。也許是那個冬季太漫長了,我不得不做一個暖和的夢。年輕貴族和各部落王的兒子送來的皮毛,堆滿了父親的倉房,卻不能幫我抵禦這一年的寒冷。土地都凍結了,人踩在上面猶如踩在銅板上。被凍透了的地面很光滑,為了怕馬匹摔倒,馬蹄上蒙了一層厚氈。人們在冬天出行,必須將自己裝扮成狗熊的樣子。人們在這個冬天臃腫龐大地像狗熊,連士兵也不例外。寒冷是在努爾哈赤求親時降臨的,城中人都說,是那個建州的覺羅帶來了這從未有過的低溫。父親無法操練兵馬,許多馬兒和牛羊都凍死了,父親計程車兵在操練中因銅鏡般光滑的地面無法行走。黑薩滿皺著眉頭,眼見不斷跌倒和跌倒後無法再爬起來計程車兵,對父親說,這的確不是一個練兵的季節。於是在整個冬季,父親計程車兵都躲在屋子裡睡覺。在整個冬季,葉赫城像是陷入了集體的睡眠,我的追求者們,熱情也都被凍僵了,他們艱難地回到各自的部族,只等來年春天冰消雪融時的暖風,來融化他們被凍僵的愛慕。
我在一個冰封的時刻睡去了,像是踩著雲團,去了父親說過的明朝的江南。綺春園裡每一棵樹和花草,都變成了冰花與晶瑩剔透的稜柱,這個時節四處又霧氣靄靄,時間模糊而遲緩。為了我能在園林中走動,凍土上鋪了被剪裁過的狹長地毯。地毯據說是從一個叫波斯地方運來的。我在地毯上緩緩走過,還是能透過柔軟的絨毛察覺到地面的堅硬。這堅硬讓我悲哀。除了地毯上編織圖案的色彩,綺春園裡四處灰白一片,時間不是模糊不清,也不是變得遲緩,而是跟園中植物一樣被凍結了,我吸入細小而尖利的冰,這些冰在我體內儲存,針刺般穿梭在皮肉裡弄得我生疼。我吐出的熱氣,變成雪花落在地上,隨即又結成冰,所有的冰都粘在一起形成了堅不可摧令人生悲的景物。我在園裡大致走了一圈,從頭到腳就被這灰白色的悲哀浸透,再也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樂。我在九十九間房間中的第四十三間躺下來,手裡攥著那個折了又折,折成蝴蝶的紙條。蝴蝶,帶我去另一個地方吧,這裡不僅寒冷而且悲哀。每次臨睡前我都是這麼對它說,這一次也不例外。我睜著眼,睡著了。時間凍結了,我被凍結在沒有長短的時間的囚籠裡,我睜著眼,也能笑,但是沒有人能喊醒我,就連士兵的吶喊聲,戰馬的嘶鳴聲,刀槍劍戟碰撞時刺耳的刮擦聲,頭顱裂開的聲音,垂死之人的哀鳴聲,這些聲音加在一起,也無法喚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