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蘇死後,隆慶離開宋國都城,帶著兩千神殿護教騎兵,冒著風雪向北而去。接著大師兄離開,他去尋找先行脫困的陳皮皮一行人。就像過去那些年裡一樣,酒徒也隨他而去。
——好聽一些或者說文藝酸臭一些說,就像是一片落葉追隨著秋風,難聽些說就像是附骨之疽。
大師兄找到陳皮皮一行,護送他們突破西陵神殿的重重追殺回到唐境。然後他沒有繼續跟隨,看著他們進入長安城後便先行離開,不知去了哪裡。
當時如果酒徒同時進入無距,或者能追上大師兄,就像以前那樣,但不知為何,他的反應慢了一瞬,雙腳在寒冷的雪面上有些滯,似是被凍僵了,於是便失去了對方的行蹤。
因為酒徒不想追。一路隨行。他有很多時間思考,他越來越靠近真相,他猜到了李慢慢離開的原因,所以他的反應慢了些。身影也變得蕭索很多。他轉身向東方走去。
他的腳步在雪面上留下清晰的印。那些腳印裡有熱氣,是流淌下來的汗水——他流了很多汗,因為恐懼。因為真相,大師兄在宋國都城說過,他會後悔,是的,他開始後悔了。
小鎮在唐國東面,他在雪地上走的很緩慢,走到第二天,才走回小鎮,他沒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隔壁鎮上唯一那家書畫鋪子,讓朝小樹泡壺好茶來喝。
茶終究不如酒好喝——酒徒用兩根手指拈著小瓷杯,看著杯中澄黃色的茶湯,感受著唇齒間的微澀意味,心想但至少澀茶能飲,澀酒便沒法喝了。
朝小樹坐在茶案對面,神情平靜,拈著茶杯,送至四方天地之間,以茶洗洗茶,以海煮茶海,一撮舊茶,配著鐵壺裡白煙蒸騰的新水,便有了很妙的茶意。
二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飲著茶,酒徒很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朝小樹是有資格和自己喝茶的人,可惜對方只是個普通人,不然他或者會請對方飲飲自己壺裡的酒。
鋪子裡還是那兩名據說是老闆親戚的夥計,只是隨著時間流逝,當初長安城裡剽悍無雙的兩名少年,現在已經成了青年,眉眼間的神情變得平靜很多。
張三和李四在下棋,下的是黑白棋,非常專心,根本沒有察覺到酒徒的目光,他們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像極了那些傳說裡的枰間聖手,比如爛柯寺那些或者書院後山那對。
以前他們也在酒徒眼前落過棋子,當時他們非常緊張——他們是書院除了唐小棠外唯二的第三代弟子,如果一切順利,很多年後,他們就應該是君陌或者餘簾,成為新一代的開山怪——如果讓酒徒知道這些,他們會死的非常透徹,不管他們的老師再如何強大,都不可能救活他們,死人是沒有辦法救活的,李慢慢和君陌也不行。
在酒徒眼裡,張三和李四的棋下的極爛,當然不是說真的爛,而是他的眼光太高。
活了無數萬年的人,很容易無聊,那麼自然會去嘗試所有有趣的事情,比如遊戲。
他和屠夫二人,早就將人類的那些遊戲翻來覆去玩了無數遍,而且像他這樣的大修行者,自然智商極高,水平境界可想而知,即便他的天賦值沒有加在棋道上,除了書院後山和爛柯寺寥寥數人,還真沒人能在棋盤上勝過他。
水平高的人看水平低的人下棋,那都是臭棋。看了會兒,酒徒便覺得好生無趣,恰此時第五泡茶湯也已飲過,剩的殘茶便沒了滋味,新沏又沒那個必要,他覺得自己的心靜了很多,站起身調侃了張三李四兩句,又與朝小樹說了說縣學最近的新聞,便向鋪外走去。
他還是沒有回宅子,也沒有去那家酒肆,而是去了鎮上唯一那家肉鋪——其實那家酒肆也是唯一一家,以此觀之,這小鎮上很多東西都是唯一的,或者這也正是他和屠夫要的。
肉鋪裡一片昏暗,到處是腥臭的味道,那是鮮血與肉羶還有內臟糞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酒徒微微皺眉,將自己的嗅覺淡化,然後找了個稍微乾淨些的地方坐了下來。
屠夫正在給豬蹄去毛,十幾只白白胖胖的豬蹄被整齊地碼在案板上,正在接受他手裡烈火的燒灼,隨著輕微的嗤響,淡淡的焦味漸漸瀰漫開來,豬蹄表面也變得有些微黃。
酒徒看著這幕畫面,搖了搖頭,從腰間取下酒壺開始飲酒,他很清楚屠夫為什麼始終不肯放棄這個營生或者說愛好,但他對這方面真沒有愛好。
豬蹄去完毛,便要切開,屠夫拿起那把油糊糊的菜刀。正準備砍落,手臂卻忽然變得僵硬起來,因為他察覺到了酒徒的異樣,因為酒徒今天的話太少。
屠夫轉身看著他,看了會兒,問道:“怎麼了?”
他和酒徒在這個小鎮上住了很多年。更早前,他們在別的小鎮上住著。他們很瞭解彼此,想不瞭解都很困難。
在那很多年裡,他們只是躲藏著,享受著那些早已享受過無數次從而變得很無趣的樂趣。直到這些年他們才重臨人間。
更準確地說。出現在人間的是酒徒,因為他比較快,屠夫則還是像以前那樣,在肉鋪裡屠豬宰羊。天天與豬蹄羊頭血盆相伴。但如果那天出現酒徒無法解決的事情時。他自然會將屠刀插入腰間,走出肉鋪,開始去殺人。
他知道酒徒最近在做什麼——要盯著夫子的首徒。然後去了趟宋國國都。他也知道葉蘇已經死了,當他感知到東海畔那道聖光時,也為其間隱藏著的神聖意味而動容。
酒徒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飲酒,如鯨吞海般飲酒,以無量境界飲酒,久久未曾放下酒壺,直至半個時辰之後,酒壺在淌落最後一滴酒液後,終於空了。
除了曾被桑桑一飲而盡,那酒壺從來沒有真正空過——今天卻空了,壺中無量數的酒水盡數被酒徒灌入腹中。
屠夫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酒徒如此緊張,上一次如此時,是昊天降臨人間來到小鎮的那天,再前一次則是老黃牛拖著一輛破車走進小鎮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