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小了,不過雪還在下著,沃拉岡這才發現,落下的雪花足有樹葉那麼大,大雪在他的面前碰撞擠壓,緩緩飄落,很快的時間就堆疊到一尺的厚度。沃拉岡清掃出的空地也在不經意間被再次填滿。他倚靠在樹幹下,唯恐被降下的大雪掩埋,厚實的積雪壓在枝椏上變成一堵晶瑩的拱梁,這不僅能為沃拉岡提供天棚的作用,也能為他遮擋另一側的寒風。他忽感慶幸自己能有這種預判何時降下大雪的能力,於是猜測,倘若無視風雪,繼續東行,恐怕走不出幾里地就會被大雪掩埋。
旅店老闆說過的,雪山有不完整的屍體,諸如手臂、大腿之類,或許還有人的頭顱。在這種酷寒的鬼地方屍體不會腐爛,如果碰見,死者的面容還會是完好無損的?蒼白的面孔,隨風擺動的頭髮,睜開的眼睛和裸露在外的枯黃牙齒。嚴寒能留住瀕死之人的表情,沃拉岡心想,希望我的運氣不會這麼糟糕。
隨著時間的推移,積雪越來越厚,身前堆積成一堵雪白的高牆,視野也隨即變得狹窄。如果再這樣等下去,我就真的會被埋進大雪裡,必須出發了。他用力扭動著身體,一不小心,厚重的毛皮大衣掛在樹枝,覆在枝椏上的厚雪頃刻間壓在沃拉岡的身上,雪花雖然輕如羽毛,一旦累積成數尺厚,它的重量同樣不可小覷。沃拉岡沒了反抗的能力,這要‘歸功’於穿在身上的大衣,讓他的行動變得既笨重又遲鈍。
雪下的溫度要比暴露在外暖和得多,身體的溫度保留在雪層中,將冰雪融化,雪水浸溼了他的面頰、脖子和手肘,這種感覺就像大如肉凍的水蛭剝開他的面板,享受他體內的血液。於是他強迫自己蜷縮身體,老老實實的呆在雪層裡,直到自己的狀態恢復為止。
你有什麼辦法,蠢蛋,從裡面爬出去,寒風會將你溼漉漉的脖子吹成冰塊,讓你的漂亮臉蛋變成乾癟的爛蘋果,你的手指會一根一根的脫落,你別想拔出背後的武器。明智點,儲存體力,等到雪停了再出去,不過裡面還不算太差。沃拉岡能費力睜開眼睛,撥出的氣息自己聞起來有一種臭肉味。於是他含了一口雪,在口腔裡不停的攪拌,最後融化變得溫熱。然後從自己的口袋裡取出一顆梅蘭果子,嚼起來像冰塊,又甜又膩的冰塊。
不知在雪堆裡待了多久,沃拉岡總覺得自己在不經意間睡了一覺,等他醒來的時候,外界變得出奇安靜,沒有風聲也沒有雪花降落的聲音。他扒開一個小小的雪洞,然後擴大,這就像老鼠掘洞一樣。老鼠……,我跟老鼠別無二致。
他抖落身上的殘雪,目光掃過面前的雕像和陵寢,一隻雪白的巨狼站在宮殿的穹頂之上注視著沃拉岡。他下意識的往後退,因雪的表面鬆軟,他再一次跌進了雪堆裡,給自己來了個雙腳朝天。
武器,武器!沃拉岡全然不顧的掙扎起身,拔出身後的短刀做出防衛。滿腦子卻是旅店老闆的鬼故事,他不相信該死的老闆的話能應驗,也不相信這隻狼能取了自己的性命。接下來的場景在他的腦子裡飛快的晃過。他忽然想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佩希爾學士告訴過他的,大地精靈的狼靈,如果做對比,眼前的這隻巨狼的確與佩希爾學士描述出來的有些相似,最起碼這隻狼並沒有呲牙,也沒有擺出要發動進攻的架勢,而是一動不動的坐在宮殿上方,如同一座白色的雕像。很美,真的很美。
沃拉岡強迫自己收回武器,並試探性的靠近它,兩者相隔不遠,卻因腳腳深陷雪坑而變得行路艱難。當足夠靠近的時候,他看清了巨狼的形貌:蓬鬆的白色茸毛與雪山融為一體,它的眼睛是湛藍色的,鼻子略微粉紅,嘴巴尖如雪狐,除此之外全身雪白。
它不會攻擊我,不會的,沃拉岡暗忖。不過武器的位置恰到好處,只要情況不妙,他能第一時間發動反攻。興許這要比除掉一隻亡靈輕鬆一些。
巨狼向空中一躍,劃出一道弧線,落地時,聲音完全被雪面吸收。它慢慢靠近沃拉岡,一邊嗅探著。
“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沃拉岡抬起一隻手準備觸碰它,實則是在準備抽出武器。“‘護王之獸’?‘狼靈’?還是叫你什麼好呢?佩希爾學士曾提起過你‘狼靈是大地精靈親手養大的孩子’你曾與守護者共赴戰場。尊重你的存在,你會為我指引透過雪山的路,對麼?”該死的,這傢伙生得高大健壯,堪比一批久經沙場的戰馬。沃拉岡對這場人狼對峙丟了信心,兩者僅僅相隔數米,一種入骨的威懾逼得他不敢做出其它動作。他承認也確信這就是佩希爾學士提及的狼靈,沒錯的,所以……狼靈是人類的朋友,亡者的宿敵,它沒有理由傷害我。
巨狼停下腳步,溼潤的鼻子湊到沃拉岡的髮際間嗅了嗅,沃拉岡可以聽到巨狼深沉的呼吸聲,如同淡淡的海風拂過耳邊,也能聞到自巨狼身體散發出的氣息,彷彿清涼曉色下的陣陣微風攜帶著樹木花草的芳香。巨狼又側身邁過柔軟的積雪,繞著沃拉岡轉了一圈,它抬頭凝望著他將要跋涉的艱難旅程,眼神之中充滿了警惕,彷彿早已知曉暗影之下的東方所攜帶的黑暗。
緊接著,一聲響徹天際的嘹叫,整個雪山都為之顫動,迴音激盪擴散,穿過深沉粗厚的古樹,拂過雪霧落定的雪面,攀過高坡,彎轉進雪山深處,經久不息。良久,德隆雪山的北方森林有了回應,面前的巨狼聽到迴音後,旋身一躍,跳進了白雪皚皚的森林,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時風又開始變得大了起來,但沃拉岡覺得心情大好,彷彿一切都會變得順利,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靠近傳說中的狼靈。
之後的行路,沃拉岡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並在夜晚到來的時候,順利到達了最後一段高坡。從此之後將會是一段漫長的下坡路,雖不陡峭,卻十分耗體力。他數了數口袋裡的梅蘭果子,十七顆,足以助他穿過雪山。此時風已停息,四周靜默無聲,北方的天空有閃爍的星斗,稀疏且明亮,而南側的視野完全被直入雲霄的峰巒遮擋,鬼影幢幢的枯萎老樹林立於慘白的雪地中,低垂沉思。
沃拉岡不喜歡這種環境,但不得不停下休息,於是在周圍尋找枯枝,並利用波多丘陵矮人族的生火咒語燃起火焰,驅散鬼寂的寒夜。久違的溫暖啊,沃拉岡脫掉皮手套,手心已捂出汗水,他一邊烘烤取暖,一邊傾聽火焰之外的微弱躁動,內心在思考睡覺的辦法。冥思苦想卻沒有想到任何妙計,也罷,乾脆蜷伏雪地,充當一次死人。不過千萬不能沒了火焰,否則自己是如何死的都難說。
整個一晚,沃拉岡都沒能休息好,一來要確保火堆正常燃燒,他不得不隔一段時間添一次柴火。二來尿急耽擱了他大把的時間,厚重的皮褲輕易脫不掉,他需要解開三個繩結,用力拽下褲子,才能正常方便。三來寒冷無時無刻在刺痛著他的神經,即使有火焰為他提供溫暖,他也不敢有半點大意。絕大多數被凍死的人的下場就是這樣,沒有經歷過擇雪地為睡毯的人都認為這是個笑話,殊不知這是死者留給生者的警告。
第二天的行路相對於第一天要輕鬆了許多。下坡路有下坡路的好處,當下方的斜坡沒有岩石和樹木的阻擋,他便一頭栽進斜坡,任由自己滾落而下,僅僅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就能走出半里的路程,而且這種地形隨處可見。等到當天的傍晚,他已經走出了十數里的路程,再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足跡,蜿蜒曲折,時而一段腳印,時而一片蒼痍。這種趕路效率卻讓他想起了雪兔和雪貂,亦包括空中飛的山鷹。可惜德隆雪山長年嚴寒,並無四季分明,無處尋找食物來源,雪兔會在這裡餓死,更別提雪貂和山鷹了。沃拉岡從口袋裡取出一顆凍得跟石頭一樣堅硬的梅蘭果子,嚼在嘴裡堪比滑溜的冰坨。
可憐自己走了這條路,沃拉岡一邊慢行,一邊嘆氣。等到四野全黑,他停下來為自己生起火焰,心裡在琢磨為何不為自己挖一座雪坑,也好能讓自己的身體熱乎起來。於是他用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找到了一處積雪較厚,硬度適中的地點。當雪坑能容得下自己的時候,恰巧從南邊的溝壑吹來陣陣冷風。沃拉岡蜷縮在裡面,獨自慶幸這巧妙的點子,雖然面前的火焰委實小了點。
第三天的路程發生了變化,而變化之快就連身在其中的沃拉岡都沒有察覺到,他只記得當翻過一片沒有樹木阻礙的平緩下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陽光。頭頂是死氣沉沉的灰色陰霾,彷彿觸手可碰,德隆雪山的高處同樣籠罩在一層灰色中,像是霧氣,也像是雲層。越遠離雪山,周圍越加暗淡,空氣越加汙濁。
之後他再次穿過一片其貌不揚的枯木林,繞過陡坡,走過一段一里格的溝壑,隨著雪地逐漸稀落,地表的黑色岩石裸露在外,他看到了遠方的景象,那是一片廣袤遼闊的黑色大地,低矮濃密的森林自德隆雪山的山腳下平鋪延展,直至沒入遙遠的黑暗。
終於安全翻越了雪山,沃拉岡凝望著雪山之外的黑色曠野,內心有一絲慶幸,卻轉瞬即逝,更大的不安來自於那徹頭徹尾的黑暗,彷彿這裡是永夜的世界。黑森林和德隆雪山之間沒有趁緩的過渡,山腳下點綴的白雪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伸進了森林,黑與白勾勒成一線蜿蜒,南北橫亙,沒有邊際。
總之不再需要笨重的毛皮大衣披在身上,也無需擔心自己會凍死在某個荒寂角落,沃拉岡安慰自己,既然我穿過了雪山,見到了狼靈,那麼我就已近成功了一大半。這片土地屬於守墓人,他們的領袖阿溫哈伊與佩希爾學士都是強大的守護者,目的都一樣,看守亡者,保護人類世界。我為何還要膽怯這片屬於守墓人的黑森林呢?
一道閃電在遠方的地平線閃過,照亮了眼前的黑色汪洋,一瞬間,沃拉岡看清了潛伏在黑暗中的影子,那是一團翻滾的黑色風暴,迄今為止他見過的最大的風暴。又是一道閃電,夾雜著紅色和紫色的裂痕,如同一張巨大的網,在空中擴散又迅速消失。像是有某種強大的力量在風暴中舞動。
當一切再次陷入漆黑時,威脅如同一把匕首刺進了沃拉岡的胸口,他只覺得自己正赤裸裸的暴露在黑暗中,而他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隻眼睛正盯著他,又好像永無止境的黑暗奔湧著前進,試圖要吞噬路過的一切。
沃拉岡下意識的在胸口處拽了拽,他總感覺真的有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臟,柔軟的皮毛擠進指縫,劃過手心,他在原地頓住了很久很久。忽然一聲悠長的嘹叫從身後的雪山傳來,緊接著南方、北方同時傳來狼嚎,迴音交織成一陣此起彼伏的波盪。而遠方遁進黑暗中的風暴依舊肆無忌憚的翻滾,扭動。兩者皆起,一方為明,一方為暗,互不相鬥,卻又互相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