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稱呼”本是個最尋常的問題,偏偏鄭嫻兒的身份太尷尬,於是再尋常的問題也就變得不尋常了。
一時間,堂中眾人的笑容都有些僵,自然是無人來答這句話。
寧錦繡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一個人,見了眾人此刻的臉色,她心裡便大致有了猜測。
於是,咱們寧大姑娘那個端雅高貴的笑容也漸漸地僵在了臉上。
唯有鄭嫻兒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堂中怪異的氣氛。
不急不慢地啜了一口茶水之後,她緩緩地抬起頭,粲然一笑:“這會兒沒人知道應該怎麼稱呼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這稱呼也就免了吧,大家還能省些事呢!”
樓家妯娌們見她自己答了,不由得都鬆了一口氣。
樓夫人卻覺得十分沒臉,忍不住向鄭嫻兒投來一個不滿的眼神。
寧錦繡用帕子掩住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再放下帕子的時候笑容已恢復如常:“怎麼會沒有稱呼呢?這位嫂子難道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麼?”
這兩個問句的語氣依舊溫婉和平,內容卻已經十分不客氣了。
鄭嫻兒笑容未變,神色十分坦然:“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我姓鄭,名嫻,別號桐君,目前正在東三街開一家綢緞首飾鋪子名喚‘綴錦閣’。——寧大姑娘您自己呢?您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寧錦繡維持著笑容,“我是丞相府寧家長房嫡長女,閨名‘錦繡’。”
鄭嫻兒點點頭,微笑著讚了一句:“錦繡。果真是‘錦繡’。”
人家是先敬羅衣後敬人,可這錦繡堆裡養成的姑娘,是隻有“羅衣”沒有“人”。除掉家族的榮耀,沒了家族賜予的身份,那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錦繡其外,草包其中。鄭嫻兒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人。
寧錦繡聽到鄭嫻兒對她的讚譽,雖然隱隱覺得語氣不太對,卻只當是對方嫉妒她出身高貴的緣故,因此並未多想。
巧的是,寧錦繡平生最瞧不起的,恰恰也就是鄭嫻兒這種人。
兩個互相瞧不起的人自然沒什麼話可聊,於是寧錦繡很快就忽略掉鄭嫻兒,把目光移回到樓夫人的身上去了。
這時候,樓夫人已經與寧夫人聊了幾句閒話,氣氛比先前熱烈不少了。
寧錦繡聽見她們聊的都是京城裡誰家誰家如何如何的話題,心裡不耐煩,忍不住又用帕子掩住口清咳了一聲。
寧夫人立刻截住了剛才的話頭,生硬地轉了話題:“早年我身份卑微,許多事情並沒有資格知道,如今見了昔年老爺夫人的故舊,不免便要露怯了。——恍惚記得當年府上舉家離京的時候,四公子尚未出世?”
樓夫人搖搖頭,笑道:“陳年舊事,誰耐煩記得那麼清楚?我倒恍惚記得是在這邊生的,卻是在鄉下過的百日。”
寧錦繡掩口笑道:“太太這是在說笑呢。嫡子降生、遷居回鄉,都是極要緊的事,豈有記不準的道理?連我這個外人都知道,府上是在四公子滿月之後不久便啟程還鄉了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樓夫人作恍然大悟狀,帶著眾人一同笑了起來。
寧錦繡卻微微蹙了眉心,有些苦惱似的:“只是錦繡有一件事鬧不明白——母親一直說樓家壬寅年秋天生的是四公子,怎的如今人人都稱樓夕郎作‘五公子’?樓家也不曾有另外一位四公子,莫非……”
樓夫人笑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這也難怪你糊塗了。這是我們家自己鬧的一個笑話兒,外人不知道的,都弄不明白。”
說到此處,就連樓家的媳婦們也是一臉驚愕:“什麼笑話啊?”
樓夫人笑道:“記得是闕兒還不滿週歲的時候,府裡來了個遊方的和尚,說他命裡有些坎坷,忌諱方正圓滿。我這麼一想,他行四,這個‘四’可不正是方方正正圓圓滿滿的嗎?仙家之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此府裡就胡亂改口叫他‘五哥兒’了,誰知這一叫就是二十年。”
眾人聞言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寧錦繡便笑道:“這便是太太的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了。如今五公子順順當當地博了個狀元及第,又得了聖上賞識,可見這稱呼沒白改,想必五公子命裡的坎坷,已經被太太未雨綢繆給避過去了!”
樓夫人指著寧錦繡向幾個兒媳笑道:“你們瞧瞧,這才是京城錦繡堆裡養大的千金小姐呢!果真是錦心繡口,說出話來就是討人歡喜!你們可跟著漲漲學問吧!”
胡氏“哈哈”地乾笑了兩聲,自嘲道:“叫我們跟著人家千金小姐學說話,那就是叫烏鴉跟著黃鶯兒學啾啾兒,太太這是成心為難我們吶!”
樓夫人聞言大笑:“你這句話說得也好聽,可見這才聽了寧大姑娘幾句話,你就已經有了進益了!”
寧錦繡謙遜地低頭連稱“不敢”,鄭嫻兒卻分明看到她的眼角飛快地斜挑了一下,不屑的神情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