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一週歲後,藍珊的身體也恢複了大半。她拿出地圖,想著下一個地方應該去哪兒。因為這一次要帶伊水去,她不預備去高原或者山區。
母親見她拿處地圖,不安地問她:“你當真要帶上伊水?”
“是的,我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生下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讓她一直陪伴我自己。”她沒有察覺母親的不安,用筆標出自己感興趣的地方。
“你沒有想過好好撫養孩子、沒有想過為了孩子去找一份工作,努力讓她健康成長?”她抬頭,看著母親。她終於察覺到母親的不安。母親說:“藍珊。你到底為什麼生下這個孩子?我看你這般堅持,以為你是真心想要她,願意為她改變自己。為什麼?你的生活已經是一團糟。你沒有想過為她改變,卻還要她步上你的後塵。”
“我的生活並沒有一團糟,我只是想帶伊水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她不應如我,童年的時候就已經被隔絕在自然之外。有些東西,她不應該從小就失去。”
“未婚生子,沒有正式工作,居無定所,這樣還不算一團糟嗎?她不需要去外面見識你所說的那些東西。她只需要和其他小孩一樣長大就可以了。藍珊,你已是這樣,我不奢求你可以改變。但是,伊水不一樣。她的未來還未展開,還有希望。”
藍珊才明白,母親並未完全接受現在的她。也許,她已經原諒自己,可她永遠也不會接受自己。她認為自己生了一個失敗的女兒,僅因自己沒有按照她一直構想的方式生活。她以為她今生只能這樣,然而伊水在這時降生了。藍珊明白,母親想撫養伊水,讓伊水過上她所謂幸福美滿的生活。母親需要伊水去完成她的缺憾,完成她早已對她這個女兒失去的希望。
她說:“媽,你始終不懂。這是我的孩子,我有權帶她在我身邊。”她堅持。這是她至今最寶貴的禮物,她不會輕易讓出。
“所以你要毀了她?連帶毀了自己,一同毀了她。藍珊,你怎可如此自私?這是你的女兒,你的孩子。你怎麼可以現在就毀了她?不,我不允許,絕對不允許。”母親沖著藍珊大叫:“我不會讓這個孩子走上和你一樣的道路。為什麼我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你知道嗎,你將我的臉丟盡了!你去聽聽街坊鄰居都是怎麼說你的!藍珊,你一直是個很乖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將我的希望都毀了,毀了!而今,你還要以這樣的方式對待你的女兒。你怎麼這麼殘忍!”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的生活,只有我自己才可以做主,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什麼對我是好或者不好。我感謝你生我養我,可我始終是我。”
“收起你這些歪理!我不會讓你帶走伊水,你想都別想!”母親抓起她的東西全部扔出門外,然後將她也趕出去。她說:“你,我已經管不了。可是伊水,理應比你更好。”
她站在門外,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想著該怎樣帶走伊水。
母親始終不讓她進屋,一直將她拒之門外。她知道,母親是鐵了心的要將伊水留下。她敲門,不停地敲門。她說:“媽,讓我進屋。我們需要談談。她畢竟是我的女兒,我有權利決定是否留她在我身邊。媽,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她不會放棄伊水,亦從未想過放棄伊水。這是她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是許湛給她最珍貴的禮物。她不會放棄。
母親不理她。她尋來一把斧頭,一下一下劈著大門。鄰居嚇得不敢從她家門前經過。她揮動著斧頭,用盡全力。屋內傳來母親的叫罵聲和伊水的哭聲。母親要報警,藍珊不理會。終於,母親開門了。藍珊丟掉斧頭,沖進屋裡尋找伊水。她抱起還在哭泣的伊水,紅了眼圈。
她最終如願帶走伊水。她打電話給母親,可是母親不肯接。她一直想為那日自己沖動的行為說句對不起,可始終沒有如願。她和母親到今天這一步,是她沒有想到的。她未曾想過傷害母親,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傷害到母親。母親始終不懂她,不懂她的世界。而她,即使用盡所有的言語也無法向母親講明。
這,就是隔閡。
因時間而起,卻不是時間所能改變。
藍珊放棄了。放棄讓母親懂得明白,放棄了,嘗試去和母親溝通的可能。
她帶伊水去哈爾濱。她想看北方的雪和春天。準備在那裡居住較長的一段時間。她已有靈感,準備動筆。
上了飛機後,伊水不停的哭,任由藍珊如何哄都不行。空姐走過來,請她照看好孩子,不要影響其他人。她向他們道歉,然後繼續哄著伊水。身邊有好心人不斷提出方法,想了許多辦法來來哄伊水。終於,伊水苦累了,躺在藍珊的懷裡睡過去,她這才鬆口氣。
身邊的乘客問她:“怎麼一個人帶著孩子,孩子的父親呢?”這是一路上聽見最多的問題。
“忙於工作,總是見不到人。”她微笑,露出習以為常的表情。
“那你豈不是很辛苦。”
“習慣就好了。”她始終保持溫和的笑容,盡量安靜地坐著。伊水一路上總是哭鬧,引起他人關注,這讓她不適應。她想,日後就會習慣。無論是自己,還是伊水,都會習慣彼此。
下飛機後,先在一家賓館住下。租房子需要時間。何況現在有了伊水。有些事情不能像以前一樣,能簡就簡。她抱著伊水找房子。在寒冷的北國,看著伊水哈出的白氣在空氣中消失,或者玩弄著自己的小手。她時不時親吻伊水凍紅的小臉,用頭蹭她,和她玩耍。
這個孩子給她帶來多大的快樂,她不可估計。可是她想,這個孩子一定多少安慰她,讓她在難過的時候有勇氣走下去。她可以告訴自己,不再會是一個人了。
一個星期後,她剛租到一件房子,向陽,暖氣充足,在市區,附近交通不錯,環境不錯。雖然只是一室一廳,不過她很喜歡。她抱著伊水來到房間,在陽光下玩耍。她對伊水說:“伊水,這兒會是我們一段時間的家。在這裡,你會看到雪,看到不同於南方的雪。雖然這裡很冷,可是這兒有陽光。等春天的時候,咱們就可以一邊曬太陽,一邊看雪化的景色。”
她以為生活會和計劃的一樣的時候,伊水生病了。持續不退的高燒,吃不下任何東西,不停的哭。她將伊水送到醫院,被診斷為水土不服所引起的症狀。醫生說:“她不能適應這裡的氣候,最好還是回到家鄉。孩子的體質虛弱,本就不適宜外出,而今更是冬天,更是不行。”
“一定得回去嗎?”
“今天吃完藥,回去看看燒有沒有退。不再哭了,安靜的睡覺,那就表示沒有問題。如果不行,就回去吧。畢竟,孩子的生命重要。”
她啞然,抱著伊水回家。伊水幾乎一路都在哭,有時不哭了是因為哭累了睡著了。
回到家,她開始收拾行李,全都是伊水的東西。訂好了回去的機票,第二天淩晨三點的飛機。她哄著伊水,打算送她回去,將她交給母親撫養。雖然不情願,可是沒有辦法。除非回去,否則伊水不會好。伊水不想留在這裡,只想回去。這幾天,她以她的身體反應和哭鬧表達自己的意識。藍珊終於肯承認,伊水並不是如自己所願,願意和自己一同上路。也許,她並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也許,現在的她只想過一種安穩平靜的生活。無論是基於哪一種猜測,她都得將伊水送回。
敲開母親的門,是以極度不情願的心情。敲門聲緩慢輕微。母親開門,看見她風塵僕僕回來的模樣,有些意外。她說:“怎麼回來了?”
“我想,還是讓伊水先跟著你。”她將伊水遞給母親。母親滿臉意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接過伊水。她說:“她現在還有些發燒,已經不哭了。她沒有辦法隨我外出,應該是因為體制還有些弱,所以水土不服。請你好好照顧她,謝謝了。”她將伊水的東西放在母親跟前,只有一個小書包。“這裡是伊水的衣服。如果需要錢,請告訴我,我會盡量寄回來。”
“為什麼不和伊水一起留下來?”母親看出她的不捨。
如果可以,她早就這麼做了。“我不是不要她,是她不肯和我走。也許,這樣的生活對於一個一歲大的孩子而言確實辛苦。她不想,亦是應該。我會來看她。每年至少一次。一定會回來看她。”
“藍珊,每個人最終都會安定下來。如果捨不得,你應該留下來陪伊水。”
“以後,麻煩你了。”說完。她轉身離開。
伊水,我放棄了見證你成長的機會。從你口中說出的第一句話不會是“媽媽”,而是“外婆”。我無法陪你過每年的生日,無法看著你漸漸長高,長大。可是,我是愛你的,始終都是愛你的。無論將來以哪種方式和你生活,我都不會忘記你,會一直聯系你,記著你。請你相信。伊水,請你一定相信。
藍珊知道,她永遠不會放棄伊水。哪怕放棄,也只會是暫時的。
回哈爾濱的時候。正好趕上那兒的第一場雪。她穿的衣服不多,走出車廂的時候只感覺徹骨的寒冷。不由一縮,盡量讓自己暖和一點。人們行色匆匆,疾步走向出口。她隨著人群走,不說一句話,看著如鵝毛般的雪花降落在這個世間。她伸手,接住雪花,細細看它的模樣。不一會兒,它化作了水。她握住,只覺手心一片冰涼。
走出火車站,看見天空灰濛濛。雪花匆匆地灑下。她忽然覺得安靜,彷彿這世間只剩下她一人。她本以為,她不會是一個人看這場雪,卻和這場雪不期而遇。到這兒,本就是因雪而來。終究,還是一個人看了。
她低頭,微笑。藍珊,人生尋一個伴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在旅途中能夠遇見一個相同目的地的人一樣。多半時間,我們還是一個人,必須悶頭前行。沒有辦法。雖然我們有家人,朋友,也無法訴說這種不見時的寂寞和孤獨。
之後,她一個月沒有出門。躲在開了暖氣的房間不停地書寫。食物全部叫外賣。有時會在陽光充足的午後在陽臺上曬太陽,或者看著雪花繼續落滿人間。不去關注外界任何訊息,將自己隔離起來。
沒有收到關於伊水的訊息,也沒有打電話過去詢問。她必須得接受伊水也有自己的意識這一點。她雖是她的女兒,卻也是她自己。她必須尊重伊水的選擇。她想,這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牽絆,割捨不了。如此,很好。
春天來到的時候,她想去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