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走出房間,外面的烈風已經停止。黑夜中的天仍然被密集的陰雲籠罩,空氣裡彌漫著陰濕的氣味,彷彿將有一場暴雨襲來。
伊什米拉所在是一片被群山環繞的半谷地,谷地四周群山環繞,山嶽高聳不見頂峰,山上密佈著深黑色的鐵杉林,以及大片並不像是這個地帶會有的灌木植物。七印教會的根據地就隱藏在層層疊疊的植被之下,大部分都是依山而建的木質結構土樓。
夜寂靜得異常,連一點蟲鳥走獸的聲音都沒有。雷獅跟著梅爾走在山道上,目光掠過那些土樓,有一瞬間懷疑那些屋子裡是否真的有人。
似乎看穿了雷獅的想法,梅爾輕聲道:“因伽羅山脈地下磁場的緣故,夜間的異化生物會變得更加活躍,為了安全起見,教會有宵禁規定,日落後所有人都不能外出。”
雷獅挑了挑眉,收回視線,心道:就算人不出去,野獸難道不會自己進來?
他並沒有感知到類似轄區結界的防護措施存在,如果夜間異化生物更加活躍,沒道理會乖乖繞開毫無防備的此地。反之,如果有防護措施的話,又何必規定宵禁?
種種疑問在內心盤旋,雷獅卻不打算直接問。人是會說謊的,比起從他人嘴裡得到資訊,他更相信自己所見……想到這裡,雷獅腳步一頓,憶起了自己曾因這種慣性思維而被丹尼爾設計的時候,臉色變得沉鬱起來。
“前面就是聖業窟了。”梅爾的聲音打斷了雷獅的思緒。
密林在前方變得稀疏開闊,地面上覆蓋了一層稀薄的霧氣,約莫到人腳踝高,如同雲海一般鋪陳在樹林內外。
再往前走一百多米,眼前便豁然開朗,霧海猶如瀑布,自不遠處的斷崖傾流而下,墜入不見底深淵中,而深淵裡,無數聳立陡峭的山峰從白霧的海洋中貫穿而出,造型彷彿一尊尊矗立的墓碑。
星火似的光暈在山峰間沉浮跌宕,很像雷獅在神之間深處見過的白色結晶花朵散發的光芒。
走在前方的梅爾舉起手臂,十指交握垂下頭,做出禱告的姿勢。片刻後,肉眼可見的精靈因子開始在山峰之間的間隙彙流凝聚,不過幾分鐘,就變成了一條跨越深淵的,宛如銀河的橋梁。
“請跟緊我。”梅爾叮囑了一句,率先踏上了那條懸在半空,流光溢彩的透明橋梁。
通往聖業窟的路比雷獅設想的要複雜的多,且不說這條精靈因子凝聚而成的橋,在步入霧海的瞬間,雷獅就有一種自己被什麼注視著的感覺。那視線並沒有多少攻擊性,更像是一種被機器掃描著的不適感,是一種無聲的觀察和審視,彷彿在評估踏上此路的人是否擁有能夠進入此間聖地資格的靈魂。
雷獅微微皺起眉,壓下了這種讓他不舒服的感覺,目光從看不清底部的深淵掃過,落在了梅爾的背影上。
兩人走了一會,雷獅突然問道:“你剛才說的天宮星盤,是什麼來歷?”
梅爾微微側過頭,回道:“那是‘神’的恩賜。”
“神嗎……”雷獅露出了淡淡的嘲諷,“不會就是聖殿騎士信奉的那位,傳播‘福音’的神吧?”
無論是如今瀕臨滅世的末日情景,還是遊離症和異化生物的存在,哪一個都談不上是“恩賜”。被加重說出“福音”顯而易見帶有諷刺意味。
流動的雲海凝滯了一瞬,梅爾的腳步停了下來,雷獅挑起眉毛,也跟著停了下來。
梅爾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轉頭看向雷獅,反問:“王冠閣下,有信仰過什麼嗎?”女人金橙色的眼睛如同無機質的玻璃珠,多看一會就讓人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但雷獅心理素質一向很強,並沒有被這種目光影響。
雷獅回道:“我不信仰任何東西。”
在他的認知中,所謂信仰不過是弱小的人寄託期望的産物,彷彿只有找到這樣一個憑依,才能說服自己所選的一切都具有意義,才能忍受所有因選擇而遭逢的苦難。
但他不需要,幸福也好痛苦也罷,沒有任何存在能指定他的人生,而他也不需要任何虛無縹緲的寄託來說服自己才能前進。
“我只相信我自己。”雷獅直視著梅爾眼中的自己,聲音裡沒有絲毫的迷惘。
梅爾緩慢地垂下了眼睫,輕聲道:“是嗎?”
山嶽間起了風,風卷著霧海拍向橋樑上的兩人,濃稠的霧氣淹沒了幾步開外的梅爾,雷獅皺起眉,正要問怎麼回事,就聽霧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麼只相信自己的你,又要如何解釋,‘我’的存在?”
是安迷修的聲音。
雷獅驀然瞠目,盯著逐漸被風吹開的霧氣。霧氣中央,棕色頭發的精靈面容如舊,穿著管理局制服,青翠的雙眸凝視著雷獅,宛如從回憶中走出。
“安迷修”問道:“如果你只相信你自己,那為什麼,你能甘願讓對方的劍鋒穿透心髒,甘願將一切交付給另一個人,甘願付諸所有即使可能沒有回報……並將滿心愛欲都寄託在他者身上?”
人最濃烈的情感,人必經歷的生死,他人生中所有重要的部分都已經與安迷修密不可分,而在經歷過這一切後,他早已不是隻相信自己的那個雷獅了。
他的一部分被囚禁在了另一個人的心中,那不得自由的部分便只能一輩子跟著對方,時時牽腸掛肚,永遠無法回歸自我,直至伴隨對方一同死去。
這並非他第一次意識到,也並非第一次思考,但卻是第一次,這個問題被如此赤裸裸地剖白在眼下,不容一絲一毫的忽視。
“安迷修”仍在原地未動,目光裡逐漸染上了一種奇異的哀傷。
“雷獅,如果我已經死了,你要怎樣?”
“雷獅,你會後悔嗎?”
接連的發問聲聲入耳,宛如雷鳴鼓動。
雷獅的雙唇微抖,凝視著這個安迷修數秒,已從恍惚中明悟。
這便是那個讓他不適的視線的根源,或許是某種幻境,又或者是他的心魔考驗,但無論是哪種都不重要。
他一路前行至此,對於這一切問題的答案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我會找到他。”雷獅說道,向前走去,走到“安迷修”的身邊。
“以及,無論發生什麼——”雷獅穿過“安迷修”,那人影如同霧氣般消散,化作了繚繞在雷獅身後的煙雲。
“我都不會‘後悔’愛上安迷修。”
幻境瞬息湮滅,風止霧退,雲海恢複了寧靜。梅爾重新出現在了幾步開外,而不遠處,深淵彼岸,一個巨大的圓形山丘映入眼中,橋梁已到盡頭。
梅爾道:“如果你剛才有看見什麼幻象,都是歸迷蝶影的現象。那是在審判日後才出現的結晶花朵,這種花的光芒和天宮星盤散發的一種特殊電磁波融合時,能共鳴人心中的弱點拷問……”
“不重要。”雷獅打斷了她,走下橋梁,只問:“安迷修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