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負
清明。
雖未下雨,空氣裡仍泛著潮濕的水汽,遠山浸在薄霧裡,像幾抹宣紙上稀釋的墨痕。
清晨的江畔立了幾面大鼓,鼓身漆成朱紅,幾個精壯的漢子並幾個骨肉結實的年輕姑娘,掄起纏了紅綢的鼓槌,將大鼓擂得隆隆作響,像是天際傳來的雷霆之音。
隨著韓濯一聲令下,一個面板黝黑的老伯長聲喊道:“放水——”
連成一排的榪槎被拉開,被其攔截的江水順勢奔流而下,滾珠玉碎,湧向經過一年清淤的河道,如葉脈一般向南延伸。
“修這岷江堰,可不是一勞永逸,需要代代相傳,遵循舊制,不斷完善,現在我能做的不過是將前輩的經驗整理複現出來,若日後生産技術能更上一層樓,水閘啊堤壩啊,都能再進一步。”韓濯道:“這岷江堰在一日,便能保蜀地百姓吃飽一日,我想修書傳世,設立專司官制,哪怕來日我沒入黃土,這滔滔江水也能千年不竭。”
“喏,經過這些日子歲修,可保今年岷江兩岸免受澇災,殿下你看,這便是我們趁著枯水期修的矮堰,用它攔截江水,同時每年都需要深挖內江河道,直至河床裡深埋的十八個銅人方止。”
宋青瑛看著湧濺起的江水浩蕩而下,沒過內江河床,冷不丁問道:“銅人的位置如何確定呢?”
韓濯下意識答道:“自然是經過汛期多次下水測繪......”
宋青瑛心頭百轉,沉默良久,最後才冒出來一句:“李三三都跟我說了。”
韓濯立刻止住了話頭,險些咬了舌頭。
“這個大嘴巴!”她低聲狠狠罵道,朝不遠處宴席旁無聊敲碗等飯的李三三瞪去。
李三三對上韓濯的眼神簡直莫名其妙,無辜地攤了攤手。
“清之,你不必看她了。”宋青瑛嘆道。
他方才只是試探一下,沒成想瞎貓碰死耗子,韓濯還真有事瞞他。
韓濯愕然,轉頭望向宋青瑛,咬牙切齒道:“你竟然詐我!”
還沒等她呲完牙,宋青瑛便拉住了她的手,雖是帶著笑,神色竟然有些苦意。
“岷江堰重修,是利於生民的好事,我今日見了,也不免心神激蕩,若此事我能略盡綿薄之力,不論你需要什麼,只要一句話,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幫你辦成......”
韓濯聞此嘟囔道:“倒也不必立這麼重的誓,未免太嚴肅了些......”
宋青瑛接著道:“清之,我知你非池中物,秉性赤誠,天資卓絕,將來我之名姓能與你並肩書於青史,是天大的幸運,你做的都是大事,我知道不該阻你,可我始終......有不甘的私心。”
韓濯看著他,周圍歡呼聲和江水奔流聲混雜,可她耳中宋青瑛的聲音清晰如斯。
“為何不甘?”韓濯緩緩問道。
“因我身微末,縱耗心力,不見華枝,難酬君澤。”
韓濯笑了笑說:“可我見你,從來都是一樹春滿,你又何苦去單折那寒枝?”
宋青瑛輕輕道:“誇父逐日,精衛填海,縱然鄧林森森,滄海成田,可廣廈千萬間,我總怕那人獨立於風雪。”
韓濯許久說不出話。
她本以為宋青瑛會興師問罪,可他這一番話幾乎是把一顆七竅玲瓏的心剖給了自己看。
他不該阻礙,卻始終不忍。
“我......”
韓濯嗓子有些啞,清咳兩聲道:“我會珍重自己的,殿下放心,再者說......”
她朝宋青瑛揚起一個明媚的笑:“不是有你麼,我怎會獨立風雪?”
宋青瑛一時心神蕩漾,拉住了韓濯的手。
一群帶著面具的蜀人跳起了儺舞,水花濺起,將人的面板打濕得晶亮,韓濯拉著宋青瑛入席,席面十分簡陋,也不分官民貴賤,其中不乏當初被招工的那一堆老弱病殘,一群姿態各異,衣著不同的百姓圍著篝火又唱又跳,不醉人的米酒用缺了口的海碗盛裝,一碗一碗灌進不同人的口中,粗布衣襟浸滿了酒香,韓濯看著這場景只是笑,時不時有村人邀她加入起舞的眾人,她都以陪長寧公主為由拒絕了。
“那不是紅巾......張大成麼,他怎麼也在?”宋青瑛見李三三正與旁邊一個看著十分眼熟的男子有說有笑地攀談,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是啊。”韓濯理所應當道:“這一年多我們早就混熟了,他幫了我不少忙。”
當年韓濯無意中幫紅巾軍除掉靈山村山匪這個大麻煩,後來又在開鑿玉壘山時捨命救下紅巾軍中一個說得上話的兄弟,此後紅巾軍幾乎成了自己人,張大成也時不時過來探望李三三,今日放水祭祀,他來觀禮實在太正常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