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成滿心的期盼甚至是咒罵聲中。頭頂上那方白亮亮的日頭總算是從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落了下去,持續整整一天的喊殺聲終於結束了,燈樹上盛放的燈火在皮帳裡迎著透過些許縫隙鑽進來的夜風微微搖曳,拖出一條條明暗錯滅的影子。
燈樹下坐著的是兩個身心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的人。
無聲的沉默了許久之後,平措達舔了舔不管喝多少水下去依舊乾裂著的嘴唇問道:“大人,上國援軍已經走到哪兒了?”,聲音乾澀,就在這段時間裡陡然白起來的頭在明暗的燈火下份外醒目,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還隱隱散出一股因久未沐浴而累積起的血腥汗臭氣息。
短短十多天的時間裡,平措達每天以近乎肉眼可見的度在蒼老著,分明是五十多歲的人,現在看著已是白蒼蒼的七旬老者模樣,而其在唐成面前無需掩飾的疲倦就如同燈樹最上面的那盞油燈,也許在下一刻就會油枯燈盡,“上國傳遞緊急軍情有羽書可用,換人換馬卻不停軍書,一晝夜能跑得五百里。而上國應援饒樂的大軍也儘可就近從幽州邊軍調撥,算算時間也該到了,司馬大人再催催吧,兒郎們實在是撐不住了”,言至最後時。平措達的聲音已幾近哽咽。
自兩軍正式接戰以來,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從第一次接戰就已看出了聯軍的打算,害怕著夜長夢多的契丹人攻勢之猛遠出唐成乃至於平措達的預料,且這種瘋狂的攻勢從第一天起就再也沒有減弱過。
尤其是近三天以來,眼瞅著時間越拖越久,早已開始瘋的契丹人在作戰中已經不計傷亡只圖儘快結束戰事。
仗打了十六天,喊殺聲也持續了十六天,從早到晚週而復始,以至於唐成現在都已經形成了慣性,當太陽還在天上時若是沒聽見喊殺聲甚至連想事情都很難集中精力。
十六天裡他已記不清看到了多少次流血,兩軍接戰最多的那幾片草原上早已被血染紅,因為血流的太多,草原無法吸納之後便淤在上面將這幾片地方漿成了一片溼滑滑的血地,一腳下去,半隻吉莫靴立時就是紅呼呼的一片。
同樣的,十六天下來唐成也已經記不得看到過多少次死人,只要天還亮著這樣的場景就每時每刻都在生著,以至於他現在再看到死人時已近乎麻木到了無動於衷的地步。
煉獄般的十六天熬下來,唐成跟平措達相比也好不到哪兒去,亂蓬蓬的頭,烏黑的眼圈,高高凸起的眼袋,眉眼間已經凝固起來的無窮倦意,還有那皺成一團的官衣,他的身上也同樣散著跟平措達一樣的臭味,這使得他在與之對坐時根本聞不到對方身上的怪味了。
唐成沒有直接回答平措達的問話。沉默了一會兒後嘶啞著聲音反問道:“我部還能堅持多久?”。
“兩天,最多兩天。若是兩天之後上國還沒有援軍到,那也就不用來了”,說完這句,平措達站起了身子,“我還要去看看兒郎們,告辭!”。
在這個僅有兩人的皮帳里根本無需掩飾什麼,所以向外走著的平措達徹底塌下了腰,看著他的背影,唐成腦海裡下意識的浮現出“日暮途窮”這個詞來。
“放心吧,兩天之內必定有大唐援軍到來”,將將走到皮帳門口的平措達聞言既沒回身也沒說話,只是塌下的腰猛然挺直了幾分,隨即一頓之後掀簾出帳而去。
對這個素來只報憂不報喜的老人,唐成心裡充滿的只有尊敬。他知道平措達已經竭盡全力了,聯軍也已經盡全力了。若不是三部貴族及龍門奚根本已無路可退,若不是聯軍軍士們身後住著的就是他們的父母妻兒也退無可退,若不是饒樂人骨子裡的確有著野狼般堅韌的血性,若不是有平措達及圖多真這批堪稱傑出的將領,這場以寡敵眾的戰事根本就堅持不到今天。
三殘部連前些日子才放歸的娃兒兵都已再次徵召,潛力實已到了榨無可榨的地步。即便這次能從契丹狗爪下僥倖逃脫,饒樂五部也已從根本上傷了元氣,沒有個一二十年別想恢復過來。
“兩天!”,平措達留下的這兩個字如同兩座大山壓在唐成心頭,壓的他想站都站不起來。
饒是唐成的性子再堅韌,現在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此刻腔子裡隨著一縷縷絕望同時湧現出的是山崩海嘯般說不出也無路洩的憤懣。
饒樂人盡力了,老子也竭盡全力了。我愛大唐,大唐為什麼不愛老子!
由圖多、俙索、多莫、平措四部族長與貴族們聯署的請求內附文書早已一式兩份分別送往了幽州大都督府及京城長安,有這份文書在,朝廷出兵饒樂已是名正言順。
他以一孤身而入饒樂,殫精竭慮逼迫說服四部申請內附,為朝廷營造出堂皇正大出兵饒樂之局面,更可使大唐唾手可得千里山河;為阻契丹人搶先下手以替大唐保下這千里河山,更強力扭結起數萬奚軍血戰十六日,為此他不惜離妻別子,兩過家門而不入;不惜投身於屍山血海夜夜噩夢,不惜耗幹心血以二十之齡便鬢生白,蒼天可鑑,日月可證,我唐成對大唐的這一腔血誠實是流乾了、灑盡了……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出兵???幽州大都督府轄下分明坐擁著十二萬閒養的邊軍,分明只要出兵幾萬人就能盡收饒樂,拓邊千里,將大唐邊防由長城前推至契丹邊境,一改被動防禦的窘況為大有可為的進攻防禦,秣馬草原徹底打斷契丹人試圖崛起的脊樑……難倒這些關係到大唐百年大計的好處你們這些狗日王八養的都蠢到一點看不見?為什麼還他**不出兵!!!
大唐是天下人的大唐,大唐也是他唐成的大唐,任他**誰都沒權利糟踐。你們寒了老子的心,老子就要你們的命來填,等著,都他**等著,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黃河奔湧般卷天漫地的痛心與憤懣過後,唐成心中勃勃生出的是無窮的含恨,在此之前由揚州生出的理想有多強烈,那現在的恨意就有多深沉,為了理想的追求與實現他可以吃下任何的苦,但他也絕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糟蹋他為理想付出的努力,糟蹋這百年間無數百姓用血淚拼搏積累起的煌煌大唐。
為此,他將不惜以一生的時間為賭注,蒼天可鑑,日月為證,所有導致此事功虧一簣的人都必將付出鮮血與生命的代價。
不知在皮帳中默坐了多久後,唐成才叫進同樣疲憊不堪的鄭三吩咐了些什麼,隨後鄭三便向南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的廝殺聲依舊開始於清晨,結束於日落,只不過跟前面那十六天相比,這一天流的血更多,死的人也更多,那些滿身滴血的三部將領們面對唐成時也越沉默。而他們眼神中的變化也更加明顯。
第十八天,也就是平措達所說的最後一天清晨,同樣也已疲憊不堪的契丹與沙利聯軍似乎感受到了勝利的召喚,攻擊越的猛烈,時間將到正午,聯軍本已被壓縮到極致的最後防線已頻頻告急,全線崩潰只在頃刻之間。
身上濺滿了星星點點鮮血的唐成停下手頭的事情向氈車走去,隨後,他登上氈車車轅,卻不是向前北望,只是轉身向南。
向南。只是向南。
氈車不遠處,數個剛剛退下來、滿身血葫蘆一般的三部中層將領也沒去看搖搖欲墜的防線,他們的眼神裡就只有氈車,以及氈車上那個同樣疲憊不堪的身影。
這些人的眼神裡滿溢著嗜血的絕望與瘋狂,就是他,就是這個唐人司馬說唐軍一定會來,就是他領著那些狗屁的軍法從吏們不斷的鼓動不斷的督戰,就是他把一批批的奚人子民送到了契丹人的屠刀下。
要不是他許下的希望實在太美,要不是他組織起的鼓動與督戰,奚人們本是可以早些投降的,即便要承受屈辱,即便是以後只能做奴隸,但畢竟大家總能活著,但是現在……
唐軍是不會來了,絕不能讓他這個唐官再溜回賊唐繼續做官享樂。
舔了舔如枯木般的嘴唇,這幾個血葫蘆交換了一個窮途末路傷狼般的眼神後,沒有人說一句話,卻都不約而同的拎起滴血的彎刀向氈車圍去。
要死……大家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