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唐成完成了他作為龍門縣令的第一次正式亮相,而在開始時堪稱鬧劇的評頭論足之後,這些聽堂的龍門百姓才算真正認識了他們的新縣令。
四個人五十鞭,換了兩個公差才打完。當杜老四的最後一鞭抽完時,長撥出一口氣的人群不約而同的又將目光集中到了公案後的唐成身上,按照慣例,但凡是有這麼多人聽堂的問案,縣令在審結之後必定是要說一番話以期教化之功的。
自今天早晨出現,唐成除了在面對杜興山時有幾個和煦的笑臉外,其餘時間皆是一副沉穩冷峻的模樣,此時也不例外,刑責完畢,目光在堂下堂外掃視了一圈後,便聽驚堂木一聲脆響,“退堂!”。
以前的縣令想說卻沒百姓願聽,現在百姓們想聽的時候了,唐成卻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如同他升堂問案的過程一樣,退堂也是同樣的乾淨利索。
目睹唐成從堂內左壁的小門走了之後,百姓們擁著兀都的刑枷向衙門外走去,所謂當街示眾就是放在衙門外的街邊兒上任來往路人觀看,如此既為懲戒兇犯,也是對其他人的警醒,其效果與後世曾一度流行的公審公判大會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意猶未盡的百姓們聚在衙門外的街上看兀都時少不得要說閒話,而這回所有閒話的話題都集中在新縣令身上,間或有駭然的行人來時,興奮的百姓們少不得還要給他們舌燦蓮花的講解一番剛才升堂的精彩。
興奮是興奮,但興奮之餘人們也不免會很自然的想到一個問題:這兀都被抓被打,他的族人就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又豈肯善罷甘休?
…………
龍門縣城奚人聚集的西街口上有一家規模很大的貨棧,這家貨棧除了經營牲口及毛皮生意之外,還兼營著綢緞、瓷器及鹽鐵生意,基本而言,龍門草原上那兩萬多奚人對唐貨的所有需求都是由這家貨棧來供應滿足的。
掌總這家貨棧的是個年紀二十多歲的壯實奚人,當然,能以如此年紀負責這麼大一家貨棧,這個年輕奚人的身份肯定簡單不了。
其實奚人的社會結構跟更北邊兒的契丹、室韋及靺鞨等族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根據血緣由近到遠的順序分別組成家庭,家
群,最終血緣關係近的族群匯聚成部落,整個奚族就T7部落組成,又稱五部奚,每一部落由一位部落長在族老的輔佐下統領,五部落長上面的奚王並非世襲,而是在部落長中選舉產生,執掌代表著奚人最高權力的神鼓。而每一任的奚王在上表唐朝廷之後也自然晉位為饒樂都督府大都督,代表唐朝廷管理五部奚。總體而言,奚人就是在這樣維繫於血緣的社會架構中來分配土地牧場乃至於奴隸等一切資源的。
龍門縣內的這兩萬多奚人雖然從人數上還稱不上一個部落,卻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族,雖然在行政隸屬上他們應該是由唐朝廷直接管轄,但其社會架構卻與繞樂的五部奚沒什麼區別,對於這兩萬多奚人來說,族長才是決定著他們命運的最高存在,至於那個父母官兒的龍門縣令實在是可有可無。
龍門縣奚人族長是年已五十二歲的圖也卓,負責著北街這家貨棧的年輕奚人就是圖也卓的第三子圖也嗣,如同契丹與靺鞨等族一樣,複姓是尊貴的標誌,只有身份高貴才可使用,圖也嗣的名字本身已經彰顯出他在龍門奚人中不凡的身份。
這是一間純依唐風佈置起來的花廳,花廳內從几案、坐榻、帷幄等陳設直到泥牆所用的花泥,沒有一樣不是來自於內6地區的上等唐貨,甚至就連整間花廳的佈置風格都透出濃郁的長安韻味。此時,圖也嗣正盤膝在坐榻上緊鎖雙眉。
站在坐榻前說話的是貨棧的護院領,長年累月與唐人雜住在龍門縣中,他的漢化程度已經很深了,至少在言語上已經聽不出什麼區別,除此之外他心裡還有一個小九九,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位最得族長器重的三爺喜歡別人這麼跟他說話。此時這護院兒領一臉緊繃,“三爺,怎麼辦?外邊的兄弟及街上的族人都等著三爺拿主意”。
“兀都可招出什麼來了?”。
“沒聽說”,護院領啐了一口,“這軟骨頭還沒這麼大膽子”。
既然這個縣令敢抓兀都,又豈會不逼問主使之人?畢竟他當初打杜興山的時候既無私怨也無糾紛,實在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
“沒招!那他的骨頭就還不算太軟”,圖也嗣笑了笑,兀都招與不招又有什麼區別,那唐成來此已經足滿一月,這樣的掩耳盜鈴還能瞞過他不成?
更主要的是圖也嗣根本就沒想過要瞞唐成,否則又怎麼稱得上試探?
“三爺……”。
“貨棧裡留一半人手看家,你帶其他人去把兀都搶回來”,處斷方式本就沒什麼好想的,這是兀都打杜興山之前早就計劃好的步驟,現在不過是照著執行罷了,圖也嗣剛才緊鎖雙眉沉思的也不是這個,“計劃你都知道,也無需我再多說什麼,去吧”。
見三爺點了頭,護院領當即興沖沖的轉身而去,對於在草原上長大並以勇武聞名族中的他而言,眼前這件事情的確是值得興奮。
猛人總是最害怕寂寞的,而在龍門縣貨棧中的日子實在是太寂寞了!
護院領走了之後,端起茶盞小口呷著的圖也嗣復又陷入了剛才的沉思,讓他沉思的只有一個問題:這個唐成敢這麼做,而且是在隱忍了這麼長時間之後才動手,必定是有所依仗的,那他依仗的究竟是什麼呢?
圖也嗣跟大多數的族人及兩位兄長都不同,雖然他也孔武有力,精擅騎射,但相較於武力的爭雄,他更喜歡的反倒是用腦,甚至就連性格上也是好靜不好動,而這也正是他被圖也卓器重並能長駐此地的根本原因,這一點圖也嗣心知肚明,至於族人們所說的他是子憑母貴純屬扯蛋。在幾個妻妾之中父親最喜歡他生母不假,但若父親真是那種容易為情所動的人,那他就成不了族人公認為數十年來最傑出的族長了。
很多時候圖也嗣都不免為父親遺憾,遺憾於能容他施展才華的草原實在太小,否則以他的才智又豈會僅僅侷限在一個族長的位置上?
而這,也未嘗不是圖也嗣深埋在內心最深處的遺憾!
想的遠了,獨處時他的思緒總會這樣不自覺的跳出龍門草原。搖了搖頭的圖也嗣又將心思放回了當下,類似於剛才的計劃已經做了很久了,這還是第一次用上,巧合的是那個縣令唐成竟是跟自己同樣年紀,想到這裡,圖也嗣又笑了笑。
希望這個給自己的生活帶來變化的唐成不要真是個“二桿子”才好,希望他有依仗,只不過若自己的希望若沒有落空的話,那他的依仗究竟是什麼呢?
放下手中的茶盞,隨意從身邊棋秤上拈起一顆沁涼棋子的圖也嗣微微闔上了眼睛。
…………
人群散盡的龍門縣衙中,唐成吩咐完書吏將兀都案的經過放大謄抄張貼全城後邁步到了差房。
“孃的,這身皂衣穿了這麼多年,直到今個兒才總算覺得自己是個公差了,這堂升的夠勁兒”,口中吐沫星子亂濺的錢三疤背對著門口,絲毫沒注意到已經走進來的唐成,猶自學著他在公堂上的樣子揮手沉喝聲道:“打!”。
其他公差看到這一幕,儘管是唐成當面也忍不住噴笑出聲,總捕賈旭見不是個事兒,也沒理會仍在懵懂的錢三疤,強忍著笑上前向唐成拱手道:“見過縣令大人”。
“備弓分好後,帶人到衙門口集合”,語調平靜的向賈旭交代完,唐成瞥了一眼臉上無比精彩的錢三疤後轉身出了差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