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春,著實不暖。因隔著千山萬川,溫暖的風來得遲也來得緩。
晉帝未及而立就在唇周蓄了一圈鬍鬚,越發顯得人沉穩威嚴。這幾日他起居如常,勤政照舊,貌似無波無瀾,只是細心的內侍卻發現他時而走神兒,那雙迫人的雙目會變得呆滯虛無,時間仿若靜止。還有他的手,不知為何總是持續的輕微的顫抖著,似有別人看不到的內傷疼到了極致而不可抑制的發顫。
上朝時,晉帝總是朝樞密使淡淡的冷冷的瞥一眼,也不言語,可這比言語更可怕。全進忠當然知道陛下在等什麼,他也著急啊!他活了半輩子,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盼一份密報比盼星星盼月亮還他奶奶的燒心。可即便八百里加急,也得一里一里的跑啊!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
前月發嶺南,路上無停留。
十日過隴川,鐵蹄踏不休。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
就在全進忠望眼欲穿,在晉帝嘴角長出了燎泡時,一份尚散著馬汗味的密報終於呈至御案上。
殿內只留了諸葛太師、全進忠和內侍監三人,內侍監小心的扯開袋口的繩結,將裡面的奏本和畫軸一一放在晉帝面前。
晉帝先拿起奏本,字跡渾厚飽滿,書寫之人寫了一手的好顏體,讓人眼前為之一亮,只是這查探來的內容卻讓晉帝的心揪成了一團。
舒娘子其人,不知其真實姓名,亦不知其籍貫何方。惟探知其前夫早亡,其不知何因遠走異國,遇李姓巨賈,結為兄妹。後李姓巨賈病故,向其託孤並由其執掌李家產業。舒娘子姿容甚美,見者無不為之傾倒;才智過人,精通數國語言,熟悉商情行市,各地話事人無不交口稱讚,大當家實至名歸。舒娘子尤擅醫術,據傳福建大掌櫃戴淮山為其妾室下毒謀害,危在旦夕,舒娘子以神藥化毒輔以針刺放血竭力救治,終成功將之救活,一時在福建商界聲名鵲起。
據查,去歲八月,舒娘子與溫在恆於泉州相識,十月初十於廣州成親。溫在恆婚前曾向嶺南節度使奉朔請辭,欲解甲退隱,為奉朔所拒。二人成親後暫居廣州,原計劃年前前往蜀州,後因舒娘子有孕而將行程延後。
今歲二月初,溫在恆攜舒娘子離廣返洛,行至長沙遇襲,幸其身邊有武藝超絕之人相護,並無性命之憂。襲擊者身份暫未查明。至此奏報時,已入嶽州地界。
姿容甚美,才智過人,尤擅醫術,與溫在恆相識兩月便成親,溫在恆還為她欲解甲退隱……晉帝眼眶發紅,嘴唇緊抿,這世間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信看看他的後宮便知,有眼睛似她的,有笑容似她的,有聲音似她的,有性子似她的,可這佳麗三千就是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有第二眼的心動。最後得寵的反而是哪些與她迥然不同的人。
他心目中的舒嬋,無可替代。難道老天偏愛溫在恆,賜給他一個完美的替身?還是那個替身,那個舒娘子,就是他挖空了疏勒河也未找到的舒嬋?
隨著畫軸慢慢展開,晉帝的眼眶溼潤了,那裡為她苦苦掩藏的淚水漫湧了出來。畫中的女子像她也不像她,五官肖似,氣韻不同。晉帝看一眼,便認定是她,是重秀心心念唸的她。
一聲怒吼,發自肺腑深處,衝破了千斤萬擔的壓抑,響徹殿宇。
天子之怒,刻骨之痛。
誰能體會他曾經的絕望與無助?哪怕他而今立於萬萬人之上,擁有了一切,卻始終難以開懷,一股無形的力量拖拽著他浸泡在冰河裡,上不去,下不來。無論笑還是哭,都再不能酣暢淋漓,鬱積於心久已。
一切皆因她而起。他愛她入骨入髓,可她卻服毒自絕,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一去數載,一片空白。
在他打下帝王霸業,功成名就時,卻憑空有了她的訊息。她還活著!她嫁給了他的死對頭!
如今看來,他當初的擔憂和懷疑並非捕風捉影,並非嫉妒作祟,他們二人就是有首尾!
一個冷麵無情的假舅舅,一個柔弱無依的假公主,呵呵,好一齣暗度陳倉的摺子戲啊!
一口血噴出來,湮紅了畫卷。
夜半時分,滿臉疲色的耿貴妃從寢殿裡輕輕而出,接過宮女呈上的茶盞,飲了口濃茶。
從未生過病的陛下,病了。
情志失調,氣急攻心。
耿貴妃之母,如今的護國公夫人崔氏心疼的拉住女兒的手拍了拍,低聲嘆道“苦了你了!”
耿貴妃微微搖頭,累得不想言語。
崔氏瞥了瞥左右,問“你有何打算?”
耿貴妃怔了下,不解反問“什麼打算?”
“陛下為何病倒,以為我不知麼?”崔氏憂心忡忡,“陛下對那位始終沒有放下,如今得知她還活著,豈會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