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陽地界每年只刮兩場風,每場風半年呼嘯堅挺,不歇!
對於初來乍到的外鄉人而言,一開始橫豎不信此等訊息,並當即厲嘴回懟:
“東北人都他孃的最擅長忽悠,就算是鬼吹燈的事兒也可以弄出波瀾起伏的情節來!尤其是你們這些淞陽人的口齒更擅玄乎,保不成死人都能誇張出喜怒哀樂表情,或許隨意整出一幕詐屍還陽的鬧劇!試想,何方妖風竟然能鼓動起滿地沙塵並且一刮就是半年不停啊?不過是一句屁話而已!鬼都不信......”
但是,等熬過了一年半載之後,那些原本是鐵嘴鋼牙的外鄉人差不多都甩出一段發自肺腑的感慨:
“淞陽這地兒多處都惹人稱心,比方說館子菜飯口味啊、旅店客房價格啊、歌廳裝修風格啊、洗頭房么妹兒的服務檔次啊,那都絕對會讓人有許久念想!可惜就是這常年不停的鬼頭風實在讓外鄉人皮肉挺不住,差不多吹得俺們骨軟筋癱!”
倘若隨他們繼續數叨下去,最終怕是都會扯出下一句惡毒的咒語:
“是不是你們祖上修建哪座老爺廟的時候得罪上蒼風神啦,所以一年到頭就鬧騰個沒完沒了?!”
......
淞陽每年的兩場季風之間界限非常清晰,可謂黑白分明、絕不交媾。其中,尤以下半年的西北烈風最為暴虐!如刀似劍、摧人臟腑。
在此季裡,若是哪個男人在野外奔波中突感尿急,偏巧又尋不到茅廁,則只能在露天場景下解決問題。那種悲催場面的淚點,倒不是由於一旦撞到行人而面臨的尷尬,怕是唯恐自個兒胯下的毛蛋被周圍的強勢旋風給瞬間掠走.......
猙獰的西伯利亞寒流蠻橫而兇猛地碾過長白山脈,一米米凌空拔高、陡然加速。罡冷的空氣團裹挾著漫無天際的昏黃沙暴,向坦蕩而厚重的東北平原利劍般瘋狂俯衝下來,一路咆哮、一路肆虐!似乎是要竭盡全力將風頭嵌入泥窪裡並翻卷出土鱉來。
這接天連地的妖風在途經狹窄而瘦長的“關西走廊”時,原本呼嘯的氣勢似乎被格外擠壓、鍛造成一把鋒利的刮刀!以近乎變態狂般的殘忍,無情地挑刺、切割著淞陽市大街小巷的每一處犄角旮旯。
狂風在稠密而又雜亂的高低錯落的樓群裡肆意掠行。那些年久失修的一扇扇破舊入戶門、歪歪斜斜的咧巴窗戶被粗暴地扯開、折斷、撞碎,瞬間炸裂的烏髒玻璃更是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尖銳的玻璃碎片在青凜凜的晨光裡無序紛飛……
早晨,渾濁的塵霾氣團還在竭力延續昨夜的兇猛甚至越發肆虐起來。剛剛勉強爬起來的太陽轉瞬被吹得搖搖欲墜、籠罩得近乎昏暗而毫無光彩,萬物盡在凜冽的旋流中顫慄不已。
又一個令生命蜷縮而無奈的日子,就猶往如昨地依然這般光臨!
1998年,淞陽地區最後一場雨水落在“霜降”後第二天的傍晚。
這場嚴重滯後的傾盆大雨持續瓢潑了兩個晝夜,如同是把旱季裡缺失的降水一鍋端來。罕見的降水導致距離市區不到三十公里的淞河水庫水位暴漲,最高水位超出歷史警戒線兩米多!這在淞陽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據說,市政府在子夜緊急例會,並且啟動全市防汛抗災一級應急預案,引發淞河下游兩岸地區相關六個鄉鎮一萬多農戶連夜緊急撤離。
……
半舊的黑灰色桑塔納轎車,靜靜趴在淞河水庫大壩一偶。
司機陶冶關上車門的同時,迅速轉身哈腰疾跑直奔雞冠山頂。平時,這是他自己測算心率、提速與強化耐力的最佳方法。
站在附近的雞冠山頂俯瞰整個水庫:混黃汙濁的水面就像是鋪蓋著一大塊骯髒的綢緞,隨風不停地突突顫抖。岸上的桑塔納轎車也幾乎完全湮沒在昏天暗地的風塵裡,變成一粒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被忽略的“烏米”,猶如巨大的佈滿灰塵的臉盆沿兒上癱軟著一隻彌留之際的病螞蟻。
水庫環壩上那些夏季裡粗壯而豐滿的垂柳,此時已經凋零了所有葉子。唯有數不清的細長虯狀枝丫隨風胡亂地向四處抖動揮舞著,極像是落水者垂死前的掙扎狀,一刻不停地張牙舞爪般地抽打著周圍,並且隨著強勁的西北風發出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刺耳聲響……
此刻,張茂林一個人孤單冷清地坐在桑塔納車裡。他實在覺得有些乏味,打心底也很想下車隨處溜溜。但是,外面強烈的冷風又讓他絕不敢實現這個本來是簡單至極的念頭,復發的哮喘病幾乎摧毀了這個剛剛年過半百的男人在冬日裡的一切衝動!
張茂林原本不是軟弱、拖沓、遷就的性格,但是一旦哮喘發作所引發的近乎窒息的痛楚,的確是令自己不敢有越雷池半步的奢望。
張茂林幾乎是蜷縮在副駕駛的座位上。
早已過時的肥大雪花泥上衣,明顯鬆垮地包裹著張茂林並不肥胖的身體。領子緊緊貼在頸部,張茂林很吃力地調整呼吸,但效果明顯不佳。他很清楚,如果膽敢現在貿然下車極容易導致他瞬間窒息。
儘管眼前唰唰作響的暖風鼓譟了許久,但是四面側漏的破舊車廂根本充盈不了多少溫暖。張茂林用力拉緊衣褲上所有能夠收縮的地方,蔫了吧唧並且毫無目標地散望著窗外。
其實,張茂林的老花眼根本就看不太清楚什麼具體的景物。車外一切早就淹沒在比濃霧還要昏暗的塵霾裡,只是由於近期快速上升的水位,倒使他能夠透過車窗,模模糊糊地俯瞰到烏暗朦朧的近處水面以及那些尚未來得及清除的亂七八糟的漂浮物。
在這樣的季節,水庫岸邊已經開始凍結細碎如豆粒狀的灰白色冰屑了。
這樣的景物讓張茂林本來就鬱悶的心情更加暗沉起來。他抬起頭,木然遙望遠處渾濁而空蕩的天幕。
這時候,剛才跑步上山的司機陶侃已經開始折返下行了。
陶侃在山腳一塊不大的平曠地面中不停地原地踱著碎步,雙手飛快舞動著擺拳、勾拳和直拳。他嘴角兒歪叼著一根石林牌香菸,在混黃、昏暗的空氣散光裡以及狂風吹拂下,菸頭上的猩紅火點顯得格外鮮豔。
“嗨——,侃仔,你別在外面遭罪了!回車裡抽吧,我開啟窗、再帶上口罩就行,嗆不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