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這有若催命符一般的評說,汪直心若死灰。
他默然思忖片刻,緩緩挺直了腰板,無論車上車下,今日裡腰彎得太多,感覺有點不爽利。
汪直抬起頭來,學著二皇子的模樣負手而立望向前方山谷,暗道此處風景獨好,青山忠骨兩不負。
此刻世間風景落於汪直眼中,反倒是更加明豔起來。茵茵綠草更加青翠欲滴,琅琅蒼天更加湛藍如碧,樹叢深處的蟲鳴不歇,枝梢頭上的鸝語鶯歌,聽起來都是格外的悅耳動聽。春日山林裡特有的微涼空氣,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香甜直沁人心。他小心翼翼的呼吸著,生怕撥出的濁氣驚擾了這方動人天地。
不見生死,不知人間姣好。
馬車那邊坐著得的易先生霍然抬頭,一把攥緊手中的書卷,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來。
那位獨自感慨的二皇子背轉身去,視線越過坡下的土牆與營房,越過遠處的山溪澗與河灘,越過天際的山影與雲巒,用汪直剛好聽到卻又不甚分明的聲音道,“能活下去的忠臣,才是了不得啊。”
汪直抬起頭來,卻見此刻魏明軒的身上早已沒有了剛才貪婪狂熱的氣息,從後望去側臉輪廓方正冷峻,平靜之中仿似還帶有一些寂寞的成份,只是轉眼之間汪直便打消了自己這個奇怪的想法,這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皇子,哪由得自己去評說什麼寂寞不寂寞,要真哪天寂寞到了自稱孤家寡人了,那才叫了不得。這邊尤在胡思亂想,眼見著魏明軒冷哼了一聲,淡然道,“不過是不是忠臣,和我殺不殺你,可沒什麼聯絡。”
“奸滑小人,若能成事,皆可入我門下。愚忠之徒,空口誤國,不若趁早誅之。”魏明軒吁了口氣,雲淡風輕的接著說道,“至於我……隨這世人評價去吧。”
說話間,小山城的地面不易察覺的輕微震動了一下。汪直詫異的抬起頭,見二皇子只是向著參天大樹林立兩旁的谷口遠眺,似乎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異常。正在這時,有一道道細密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如細雨拂掃在闊葉之上沙沙作響。只是幾個呼吸間,那些聲音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起來,轟鳴不絕有若陣雷接連炸響。
何等的壯觀。
轉瞬之間便見一抹黑色極不協調的出現在谷口鬱鬱蔥蔥背景之上,又狂風般的向著小山坡的方向席捲而來。黑衣黑甲的騎軍,伴隨著清晰密集的隆隆蹄聲,像一道奔騰不息的洪流,席捲著沙塵石粒,挾著狂暴的氣息,一往無前的迎面而來。
此時距離尚遠,並不能看清楚那些馬上健兒們的臉,但是望著在山谷中蜿蜒而出的黑色長龍越拉越長,由數十人,到數百人,再到數千人的壯觀規模,轟然作響的馬蹄聲蓋過了天地間的一切雜音,中間穿插著幾道悽利凜然的尖銳聲響破空而至,在一片隆隆悶響中這些導引哨箭發出的嘯聲顯得格外的刺耳。
也只在幾個呼吸之間,當然如果汪直還能感受得到自己呼吸的話,那支騎兵已然衝鋒至坡下的軍寨前,黑色的烏雲中寒光四起,那是騎軍手中鋒利兵刃上折射的亮光,以及那些兵士們臉上反射出來的光芒。汪直這才發現這支騎兵竟然都戴著統一鑄造的面甲,黑麵獠牙的裝扮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像是從地獄裡鑽出來的勾魂冥軍,讓人一見之下懼意自生。眼見著黑色長龍就要徑直撞向牆面,就在汪直擔心那些土製的圍牆會被那片黑色沖垮撕碎,被毫不在意的踐踏作一地黃泥,迴歸他們的本來面目時,那支騎軍竟像水銀洩地一般流暢的四散鋪開,然後徐徐放慢了速度繞著圍牆流動起來。
當頭三騎勢頭不減,挾塵飛馳而出,呈品字形直往土坡而來。三人單手持韁,另一隻手整齊劃一的反手翻腕,一轉一挑各自劃了一朵花兒,瀟灑至極的歸刀入鞘。
及至坡下,左右兩騎一提馬韁,戰馬人立而起,嘶鳴之中當中一騎宛如一道黑色閃電急射而出,直上坡頂。
魏明軒轉過身,望著那位騎士提韁止步翻身下馬一氣呵成,大聲的讚了聲好,正自邁步上前,卻見那名騎士退後一步,躲開魏明軒虛扶的手,單膝跪地,朗聲道,“先鋒營唐五,率所部五千兄弟恭迎公子。”
“恭迎公子!”
數千道聲音整齊劃一的在山坳裡驟然響起,雄渾有力,在群巒疊嶂之中迴響不絕。那些原本被馬蹄陣陣嚇得瑟縮在叢林深處的飛鳥,好容易歇息下來,又被這突出其來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巨大聲響徹底驚到,掙扎著從枝杈間撲楞著翅膀,嘰嘰喳喳的驚叫著向遠方飛去。
“軍中將士甲冑在身,本不必行禮。唐一,這得有一年沒來了,看來你們又精進不少。如今可有把握與北齊鎮國軍戰上一番?”魏明軒抬手示意那名騎將起身,又迴轉身向著坡下五千鐵騎拱手致意。這才詢問起營裡一眾情況,從平日裡操練科目以及伙食補給俱都問了個遍。
騎將唐五此刻早已立起身來,適才騎在馬上不覺得,此刻下馬站在面前,才看出身材高大魁梧,竟是要比常人都要高出一頭不止。對於魏明軒的詢問對答如流,顯見對於營中一應事物極為熟悉,此刻聽聞魏明軒提及聞名天下的北齊鎮國軍,豪氣頓生,拍著胸脯道,“北齊鎮國軍號稱無人可正面擋其鋒芒,那是因為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我也不說大話,如今對上最差也是五五開。若是再給我三五年,嗯,不,我只需要兩年……”
“那我就想辦法給你們兩年時光!”魏明軒伸出手去,一拳敲在唐五的肩甲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到時候,可千萬不要丟了臉面。”
唐五在面甲之後只是呵呵一聲,魏明軒這一拳打在肩甲上就跟撓癢癢一般,但拳頭裡的親熱勁顯然讓唐五十分受用,憨直的笑聲裡透著無比的驕傲與自信。想著再要說上幾句豪言壯語,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了點什麼,連連訕訕一笑道,“公子來得急,也就我在此地駐守警戒,唐三和唐四他們出去拉練,我已著斥侯快馬報信去了,但怎麼說今日都是趕不回來了,還請公子見諒。”
“無妨,我也是這幾日正好到了離陽地界,想著怎麼都要過來看看,你抓緊把報信斥侯撤回來,萬不可勞師動眾的。”魏明軒呵呵一笑,意有所指的道,“二來也是想著有人說我有謀逆不臣之舉,便帶他一起看個明白。”
“是什麼人如此猖狂,竟敢血口噴人,汙衊殿……公子。要是被我逮著了,我非得把他點了天燈不可。”唐五憤憤然的往地上唾了口,暴怒道,“這種人,生兒子都是沒有屁眼的,公子切不可與這些鼠類置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