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著鬍渣子自忖:“按照鄭賢弟從金山寺前線拷問回來的口供看,倒不排除這種可能性,韃子肯定也是抓到了一些證據,然後添油加醋移花接木,把前線將士的個別行為,解釋成我大明朝廷的鐵律,逼著剃頭者狗急跳牆。
不過,雖然我們沒有下過這樣的政令,但軍中的軍紀、做派,以及禮部的對外宣傳,也要與時俱進,改良一下,不能再那麼簡單粗暴了。
我記得錢謙益那兩個黨羽郎中被我拿掉之前,就試圖為了迎合上意、示好我等,以跟錢謙益劃清界限,寫下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文字吧。
我記得他們就把剃頭者抨擊為數典忘祖、舔顏事敵,是漢奸民族敗類。這話雖然原則上不錯,但有些一刀切了。不少百姓是被屠刀裹挾的,不剃頭當場就要被殺,事急從權怎麼能不給人自新的機會呢?
吳部堂,這事兒你抓緊一下,一定要肅清那些非黑即白的官方措辭的流毒,但又不能給人留下軟弱投敵的藉口,具體尺度修辭你自己想,我只要結果。”
朱樹人最後半句話,是吩咐吳梅村的,吳梅村曾是他師長,他當國子監監生時的司業。不過現在把對方提拔到禮部尚書高位,朱樹人也是夠投桃報李了,具體交代工作時,就沒必要再糾結師生禮儀了。
吳梅村也有分寸,很珍惜這種執掌宣傳戰的機會,對朱樹人直截了當吩咐並不反感,立刻表示會全力做好。
朱樹人又想了想,覺得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還是適合給皇帝一個表現機會,於是建議就這事兒舉行一次額外的朝會,讓滿朝文武在君前辯論,最後讓皇帝表態,給忠奸評定下個標準。
朱常淓本性軟弱仁懦,只是不接地氣,但朱樹人相信,只要他教岳父幾句臺詞,岳父肯定能領會的,讓他當眾說出來,還能提升朝廷的威望和凝聚力。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
又過了一日,一大早卯時。
剛草草修復不久的紫禁城奉天殿內,就召集了一場額外的朝會——這天本非五日一朝的正常朝會日期,完全是臨時附加的。
今天的議題也只有一個,如何定性那些剃了頭的原大明子民。當然,皇帝肯定是希望大家分情況討論的,把主動剃頭和被迫剃頭區分開來。
每種情況如何處置,將來的俘虜政策如何,又如何鑑定區分被剃頭的漢人是主動還是被動,都需要詳細商定。
別小看這種統戰工作,這才是涉及國本的問題,因為如果處置不好,極有可能把大量漢人逼到清國一邊。
如今江南還算好的,只有五縣之地被韃子侵擾了,可江北兩淮,已經淪陷數月,要是韃子也在那兒推廣剃髮令,把無數漢人逼到對面,處理不好形勢就嚴峻了。
眾多文官一番亂糟糟的商議,自然有些公允,有些腐儒。
個別腐儒依然沒看到局勢風向的變化,在那兒揪著君臣大義不放,依然宣揚“剃了頭的就是附逆”——
還真別說,歷史上這樣宣揚的死硬文官,還是非常不少的。比如原本時空那個隆武帝、唐王朱聿鍵的內閣首輔黃道周,就是一直堅持這樣毫不通融,最後連朱聿鍵都看不下去了,知道這麼硬剛不變通要壞了大事。
而如今朱樹人把持了朝政,當然會把這種始終架在道德制高點上的文官都記上小本本了。
漢奸要徹底打擊,而破壞團結的不能直接打擊,但可以調到不重要的崗位上,還可以給錢養起來,讓他們當一個人畜無害的道德楷模,但別給他們綁架朝政的機會就好了。
等這些人說完,朱樹人給父皇使了個眼色,朱常淓也知道輕重,知道這是一個博取強化仁君美名的機會,於是表示要聖裁定論。
朱常淓一開口,滿朝文武終於安靜了,恭聆聖裁。
朱常淓便說出了那句朱樹人抄來的臺詞:“值此國難之秋,實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眾卿何必拘泥成法定例、有悖仁道?
依朕之見,留髮者,義民也,剃髮者,難民也。使百姓淪為難民,是朕之失德,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子民,又何忍苛責?義民自當褒獎弘揚,難民自當甄別解救,唯獨對於真心舔顏事敵的漢奸,加以嚴懲即可!”
朱常淓這番話一說出來,自然是除了黃道周這種道德變態之外,其他文官都真心歎服了。
“留髮者,義民也,剃髮者,難民也……陛下真是千古仁君,總結得太恰當了,實在是高屋建瓴,明鑑萬里,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朱樹人在旁邊,也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內心只是稍微閃過一絲愧疚:不好意思,把另一個時空那位隆武帝朱聿鍵最有名的一段臺詞給抄了。
不過,朱聿鍵這一世也沒機會表現了,這種話,也只有南明的皇帝有資格說,有資格定調子。為了不埋沒,就讓朱常淓說出來吧。
要是大明能一直堅持這樣靈活的統戰策略,何愁不能拉回騎牆派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