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麗似乎早有準備,把自己收拾得毫髮不亂,連換洗衣服與日用品都裝進一個帆布袋裡,拿著一團髒衣服,靜靜站在一邊,等要被帶走的時候,才對著夏永山說:“我來不及了。你給我洗洗。”
夏永山還沒有給女人洗過衣服呢,有些不情願地接過來,問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一個矮個子男人冷笑道:“問題不交代清楚怎麼回來?不僅有她自己的問題,還有她男人的問題!”
這個人夏永山是見過的,還不止一次來,來的時候從來不坐沙發,坐在板凳上,只坐半個屁股,不禁冷笑一聲:“你好像來過,是什麼科長吧?”
那男人臉拉得更長,對他說:“哪那麼多廢話?先拿十斤糧票十塊錢來!”
芮麗冷靜地說:“我床頭櫃裡有個錢包,你從那裡拿。”
皺巴巴的一團衣服裡但願沒有內衣,拿在手裡不自然,也不能放在堂屋裡,他只好抓著進了臥室,順手往床上一丟,卻散出一個錢包來。
她不是說在床頭櫃裡嗎?拉開床頭櫃,翻來找去沒有錢包,原來包在這衣服裡面。
他從錢包裡拿了十塊錢,還有十斤糧票,再出來交到的矮個子男人手上:“哦,我明白了,一天一斤糧票一塊錢,一共十天是吧?”
邊上一個女人對夏永山說:“多少天說不準,錢糧是她早上吃饅頭的,你每天中午送一次飯,送到紡織局她辦公室!”
夏永山問晚上吃什麼?
矮個子男人又說了:“你不能多送點啊?晚上開水泡泡就行了!”
“我昨天晚上才回家,今天送飯來不及了,麻煩你們給她解決。”夏永山說完回自己房間,砰的一下把門關上。
男人交代完,一行人押著芮麗走了。聽這口氣一時回不來。自己如果沒回來怎麼辦?父親還不知道在哪裡,現在又要給這個繼母送飯,我是趕回來幹這事的?
夏永山突然發現,家太大了,人一走,空落落的,心也空蕩蕩的。他把門關上,一個人把弄得亂七八糟的家裡整理好,再拿起芮麗留下的衣服,丟到洗臉池,冷水沖沖,手揉揉,然後掛到外面去。雖然沒有內衣,還是覺得不自在,要想辦法讓她自己洗。
今天已經交代過了,明天可是要送飯的,自己可沒什麼錢,送什麼呢?開啟錢包,還好,有現金,有各種計劃供應的票據,到廚房看看,除了鹹菜,沒有別的菜,還要自己跑菜市場呢。他跟著老白學會了燒菜,不想一個人幹活。乾脆,到馮有珍家裡去,到她家搭夥,自己可以和他們一起吃飯,也能夠向她們討教。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是南都來的。電話裡,妹妹的聲音依然蠻不講理,開口就兇巴巴的:“夏永山,怎麼是你接電話?你怎麼跑回家裡了?”
“我的家,我為什麼不能回?”他沒有好氣地說。
“你能回你能回,你的戶口都不在家裡,你回來有什麼用?”
好像他回來是爭奪家產一樣,夏永山冷著聲音說:“有事兒你就說,沒事,我就掛電
話了。”
夏永蘭這才發現,情況有點不對頭,聲音稍微緩和一點,問:“怎麼回事?你就不能
說清楚點?爸爸媽媽呢?為什麼他們不接電話?”
夏永山只有講實話:“他們都到學習班裡去了。”
電話那頭立即響起驚天動地的哭聲:“什麼呀,昨天早上,我媽還和我說話的,他們犯了什麼錯誤?哪個不講理的抓了他們?你為什麼不攔住?你這當兒子是吃乾飯的呀?你不能給他們講道理嗎?你的立場到哪裡去了?”
夏永山說不清道不明,有理也沒處說,父親早就進學習班了,難道繼母沒有給妹妹說嗎?昨天晚上她就有預見了,為什麼也沒對她女兒說?現在把這一攤子交到手上,還要應付那個刁蠻的妹妹,他很有點不耐煩,但是,誰叫他們和父親有關係呢?只有忍住胸中的怒火,勸告妹妹:“這是運動,要接受考驗,你也是老三屆中學生,難道不了解當前的形勢嗎?我們不能給他們分憂解難,但是別鬧事。
電話那邊,她哭著說:“嗚嗚嗚……爺爺可是老革命,爸爸參加渡江戰役的,也算是老革命了。媽媽更不容易了,外公外婆讓她嫁給南都的有錢人,她也不同意,跟著爸爸,從大城市到你們小城市,他們怎麼就走資本主義道路了?為什麼他們現在卻要被關押?我就不信,沒個講理的地方,我明天就回來,找他們拼命去——
父母嬌寵妹妹,一貫養尊處優,養成了大小姐做派,以她不曉得天高地厚的德行,回來只有壞事。於是勸告妹妹就住在南都外公家裡,不要忙著回來,家裡很亂……
妹妹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麼不讓我回來?你以為南都就不亂了?你以為外公家裡就不亂了?外公天天早上要去街頭站板凳,天天唱牛鬼蛇神歌,天天掃廁所,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我也跟著受氣。他不就做了點個小生意,劃分成了小業主,又不是地主資本家……”
夏永山想說家裡一樣,被冠以資產階級的東西都抄走了,沙發被割破,衣櫥玻璃被打壞,天鵝絨的窗簾被扯了流蘇,茶几上的花瓶被砸了,連牆壁上一幅蒙拉麗莎印刷圖也被撕得稀巴爛……
說這麼些有用嗎?他不言語,聽任妹妹哭著、鬧著、罵著、問著,那邊累了才問:“他們關在哪裡?”
夏永山握著電話筒的手黏糊糊的,都是汗。她說了多久了?為擺脫糾纏,只有說不知道。
妹妹問:“媽媽為什麼被抓呢?”
哥哥說:“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到家,情況還沒弄清楚,早飯還沒吃呢,我要燒飯去了,有事以後說。”
夏海問:“你燒飯?張媽呢?”
他笑妹妹簡直生活在真空管裡一般:“還當你是公主呀?司機、保姆早就被造反趕走了,遲早還有把我們掃地出門的一天。”
妹妹更著急了:“那……那怎麼辦?我如果回家,誰給我洗衣?你燒的飯菜能吃嗎?”
哥哥有理由阻攔她了:“所以,你不能回來,等形勢轉變了,爸爸媽媽回家了,你再回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