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屋裡間,簾帳疊垂。沉香木桌案上,小心地放著一隻瓷壇。下面的矮几上,擺著精緻的插花羊脂玉瓶,兩隻纏絲瑪瑙的小碟兒,盛著些擺盤精巧的鮮果。
蕭因跪坐在矮几前面,眉眼似籠著一層清霧:“姐姐,叛亂平定了,我們馬上就可以南下回家了。”
桓適之帶來的訊息,讓蕭因心中隱隱生了些懷疑。如今姐姐不在了,蕭因的心事頭緒萬端,卻只能對著一隻冰冷的瓷壇哽咽默然。
在洛陽的那個晚上,鄧曜曾經那麼真摯地對她說過“永不相瞞”,她又怎能不動容。她當時就立定決心,倘若他有什麼難言的苦衷,自己也絕不追問叫他為難。
她沒想到,決心易下,做起來卻是這麼難。她想相信鄧曜,可又忍不住為劉忱擔心,還有……劉恪。鄧曜的暗人身份就像在蕭因心中埋著的一包火藥,隨便什麼事情,似乎都有點爆的可能。她沒法兒不去猜測,控制著鄧曜的,究竟是誰;這位大人物想要對付的,又是誰。
姐姐,我該怎麼辦呢?蕭因對著姐姐喃喃。
外面一陣吵吵鬧鬧的,似乎是小丫頭們小廝們的說笑。蕭因走到外間,偏採蘋去小廚房看菜了,便捉住廊下一個小丫頭問話。
“主子還不知道麼,是信王大軍平亂回城了。這會子應該都到西大街了,大家都要去瞧熱鬧去呢!”小丫頭眼角眉梢都是歡喜。
回城了,蕭因心中暗念,先是歡喜,卻緊接著有些百轉千回的意思。回到房間裡,把披散的頭髮匆匆一挽,披了大衣裳便也往府外跑,走的卻是西側的角門。既離著西大街近些,又可以免去應付桓家的管家老僕。
小丫頭說的一點不錯。得勝的大軍正是從西門進的城。此刻,旌旗招展,兵馬列隊整齊地從西大街上過,正向著洛陽的街巷百姓們展示著赫赫的戰果。
蕭因穿著素衣,站在街頭茶坊前的一眾百姓之間,遙遙看見王師過來。
王旗飄揚,馬蹄得意。道旁的百姓們都在歡呼著迎接凱旋的英雄。蕭因看見了劉忱的副將,輕甲戰袍,正在向歡呼的行人致意。
還有,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鄧曜。他目光炯炯,姿態自若。
可偏偏隊伍過到近旁,蕭因也沒有看到劉忱。
轆轆的一輛木板車行過,上面放著一張黃木案子,擺著張覽的首級。幾個男子在道旁議論。一個說:“得虧鄧將軍奇謀,把張覽給殺了。”另一個接嘴道:“可不是嗎,不過聽說張覽有一個兒子,這回卻沒能抓住,叫他跑了。”
……
西大街兩旁的商鋪酒坊,大多早就重新開了業。唯有醉仙居依舊是空蕩蕩的。蕭因想起當年和說書先生鬥故事,得穆娘替劉忱贈酒的往事,不禁有些感懷。正要抬腳進去,卻被一個佩著劍的男子攔阻,道:“對不住,這如今不再是酒坊了,不方便姑娘進去……”
“讓她進來吧。”裡面的人發了話。
醉仙居里,同穆娘歸來那日並無甚不同。只不過,黃花梨桌子上的灰倒是都被擦去了。長條凳也被從桌子上放了下來。只是屋子裡依舊顯得空蕩蕩、暗沉沉的。
劉忱獨自一人坐在靠著格柵屏障的小桌邊,自斟自飲。桌上擺著兩碟小菜,都沒有動。
蕭因看著劉忱,心中有些難過,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果然,你是永遠能猜到我在哪兒,”劉忱握著的雕花銀酒壺一揚,對蕭因淡淡一笑,“來,喝一杯?”
蕭因應聲,坐在了對面,接過劉忱遞來的酒杯。
“臨行,你問過我一個問題。我也自問,究竟會不會殺了他,”劉忱握著手中的酒杯,微微一蕩,盈盈酒水輕旋,“萬幸,老天對我真是仁慈,我沒有遇到他。亂軍之中,他跑了。”劉忱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我聽說了。”蕭因心中有些替劉忱難過。
“張覽死了,他跑了,交州安穩了,可這世間,也再沒有醉仙居了。”劉忱杯酒下肚,酒氣似乎都化成了眼中的迷濛。
“其實,”蕭因看著劉忱,終究忍不住,“穆姑娘的心中,一定是有你的。那日,她分明是……”
劉忱笑了笑,擺手止住了蕭因的話:“都不必再說了。如今這樣也好,尷尬相見,倒是不如,兩相安好,自此相忘於江湖。”劉忱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果然是灑脫自在的信王。蕭因不禁歎服。
“你呢,真的是要準備南下了嗎?”劉忱問道。
蕭因只是點點頭。
“不再回來了嗎?”劉忱舊話重提,卻同那日在軍帳中的猶疑不同,倒像是什麼事讓他下了決心一樣,“我生平很不喜歡管別人的事情,可是這回不同。長安,有個人是在一直惦念著你的。而我以為,皇兄,他也算是世間少有的值得你清河翁主託付終身的人。”
什麼?蕭因忽然一驚。劉恪……
“你難道從來沒有覺著過嗎?自從十四年你來了長安,他可謂是事事上心,連送過去的海棠花都是親選開得最好的。皇嫂的事情,他有他的無可奈何,可他寧可被你誤解,也生怕你受著牽連傷害。你向來慧敏,我絕不相信你就沒覺著過。除非,”劉忱略頓了頓,“你心中真的有了旁的人。”
蕭因臉色一白,看著劉忱,張口卻語塞。
劉忱笑笑:“還真是讓我猜中了。”
劉忱還要說什麼,蕭因卻早已經臉色發燙,一陣紅一陣白了。萬幸,這位信王殿下斟滿了一杯,話頭卻一轉:“你大概也聽說了,我這次這般唾手可得的軍功上,也缺了一塊兒。張覽的人頭,並不是我拿下的。那些人一定在議論,這回東宮的屬臣鄧都護一定開罪於信王了吧?”
酒已不知幾巡,劉忱似乎已經有了些燻然的樣子,他舉著酒杯,站起了身子:“那是他們都不知道,這些軍功、這些榮耀,我統統不在乎。他們可惜了,選錯了主子,下錯了注。我,此生都不會同皇兄爭。”
他說著,忽然又俯下身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酒水幾乎濺出:“所以,對於鄧曜,我自問並無私怨。可此人鷹眼之貌,心思深沉,不該是你心中的人。”
劉忱看著蕭因半晌,苦笑出聲:“果然,你心中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