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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吶,小心路上就有石頭……”優美持續的手機鬧鈴打破了黎明的寂靜,錢老太太在鬧鈴聲中起了床。農曆小年到了,是飄飛在天南海北的孩子們歸巢的時刻。錢老太太一邊整理著自己的穿戴,一邊催促還在裝睡的老伴起床。
“老漢兒,起床了,啥日子了,就別裝睡了”。
老漢裝著沒聽見,繼續賴著不動,錢老太太有些不高興,嘮叨起來:“你就別裝睡了,老東西,叫不醒,是不是!”老漢叫喊了起來“哎呀!……天還那麼早,不睡覺,起來幹啥,再睡會兒!”
“早個屁,快起來,八十的人了,一輩子賴床,起個床有那麼難嗎?快起來幹活吧,孩子們都快到家了,鴨腳板兒還沒滷,豬頭還沒燒,院壩還沒有掃”。
“哪這麼囉嗦!”
“囉嗦是不是?我看是又想洗個涼水澡了!再不起來,我就幫你一把!”
“哎……呀!我他媽倒到了八輩子的血黴,這輩子娶了你這麼個不講理的霸道女人,大過年的,不讓人多睡一會兒”。
錢老太太叫錢麗春,十七歲初中畢業時,結識了跟父親學中醫的比她大一歲李仁智,那時的李仁智英氣勃發,能說會道,常常滔滔不絕的給她講一些野史和傳奇,甚至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故事。一來二去就升級為眉來眼去,錢麗春的母親見此情況,乾脆就成全了他倆。當年的師兄妹,幾十年來,叮叮噹噹、吵吵鬧鬧、文鬥武斗的,那戲劇就如捲心菜,時間越長,就越是厚實密扎,外層雖然老了,但是內層的菜心卻是越發鮮嫩甜脆。錢麗春收拾老公的辦法讓李仁智刻骨銘心,新婚不久,因為不起床,那女人就直接給他潑上一大盆涼水,讓他像觸電一樣的反彈起來。現在老了,早就不那樣做了,可早年留下的後遺症,真讓他終生難忘!隆冬時節,起床最難受的就是穿上那些冰涼衣服,被窩裡安逸,要是老婆子不在家,他寧願被尿憋死!現在沒辦法,只能趕緊起身。
老漢起了床,穿好新買的羽絨服,帶上手套開門。寒氣迎面撲來,老漢不禁打一個寒顫,他反而覺得格外清爽,他抄起門邊的大掃帚,在院子裡“刷、刷、刷”打掃起來。一條馴良的大狗,緊跟在他的前後,追趕著老漢的掃帚尖,愉快的忽左忽右跑跳。他細緻的清掃著院壩的每一個角落。院子佔地大約半畝,面南背北有五間正房,東西各五間小廂房,正房前有大約5米寬的水泥地面,一條一米多寬的小路從正房的正中延伸出去,路的兩邊是菜地,院壩用混泥土打了地板,在地板的開裂處冷不丁的長出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草。老漢時而舞動著掃把,時而探身下去,費勁的揪一把從地板縫中長出的小草,老漢放下一個草團,那狗就衝上去含起它飛奔出去,放下又飛奔回來。繼續它的忽左忽右的跑跳。
老漢一邊整理著場院,不時向遠處張望,孫李村恬靜的沉睡著。遠處墨黛般連綿起伏的群山還只有些許輪廓,升騰如綢帶一般的水霧在河上緩緩的移動,白鶴、野鴨不時成群結對滑翔在河面的上方,臨河的田地裡,蔥綠的油菜在霧氣中茂盛的生長著。鄰居老孫頭帶著他那跛腳的老伴在曬穀場高大的皂莢樹旁溜達,也許是在等待他那在美國華爾街上班的兒子,等待那位說著變了味的中國話的藍眼睛的肥胖兒媳,還有那個只會“的爹”“媽咪”的見了什麼都好奇的黃頭髮孫子。李老漢想:老孫頭也真是,好不容易搞了個兒子,還他媽跑到美國去,華爾街有錢,有錢又咋樣,老婆還不他媽的跛了一輩子的腳,說來這也怪,跛了腳的女人也能搞出個“華爾街”,前幾天有人聽說老孫頭的房子要賣,一幫傻子,把那價格都抬到天上去了。遠處老孫頭看到李老漢在門口張望,興奮的大叫起來:
“鼓搗摸你,老李,卡姆、卡姆(Good&norning&ne)”
老漢聽懂了老孫在叫他過去,回應道:“我忙,先不卡姆了,我娃兒要卡姆,我要收拾一下,改天再卡姆,你兒子卡姆不?”
“愛棟樓(I don’t know),我們在等他,沃爾卡姆,(welcome”。
老孫頭自從兒子去了美國,就天天跟著那幫大學生村官刻苦學英語,逢人就用中國式英語高聲炫酷。李老漢心理暗罵:“狗日的,能個啥,有個美國鬼子就那個那個,早晚……。自己的子女多好,年年都回來,“華爾街”再好,可不是想回就可以回的,華爾街再好,去了美國了,咋不就在那裡過日子。人老了,圖個啥呀,不就是圖個兒孫滿堂嗎?一天到晚就吹牛啦撒的,看你老傢伙死了誰埋你。”他沒往下多想,多年來,兩家的關係還是相當融洽,雖然各自內心深處有一點不服氣,但,真到各家有什麼事,也都是出錢出力,忙前忙後。老孫頭的兒子回家來,叔叔長叔叔短的恭維著,禮品送上一大堆,沒少看望問候。
這些年來,李老漢分明的感受到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過去走幾十裡山路,去給周圍人家的牲口看病,從來都沒有累的感覺,現在坐車去幾里路的地方去出診,就感到有些疲乏,歲月不饒人呀,畢竟是七十八歲了,好些老傢伙七十歲不到就去見了馬克思,託了祖宗的福了,這裡的風水好,雖然七十八歲了,除了偶爾有點胸悶咳嗽,身體還算硬朗。
“老漢兒!電話!”老伴兒錢老太太在門口叫到。
“啥電話呀”。
“不是你兒子,就心疼兒子,你看兒子理你不?急的猴子樣,孟家灣的李小紅家的牛要下娃子了,叫你去接生”
“不去!不去!媽的,早不下,晚不下,臘月二十三了下,他媽的添亂,老子今天還一大推事呢”!
“啥子一大堆事,不就是想早點見到你兒子孫子嗎,你自己給配的種,怪人家,計劃生育都是你作的主,你不去,還講不講究了,人家的車馬上就到曬穀場了”。
李老漢看上去有點不情願,正如老伴兒所講,他真的有點想兒子,想孫子了。可是李小紅家的牛確實是他自己配的種,有啥辦法,不去就太沒道理了,況且,這大過年的有錢可賺,多好呀,多吉利,去,幹嘛不去。他雖然有一點抱怨,內心或多或少地有點矛盾,但是他這手藝還是要做的,不但要做,而且還要做到把該賺錢都拿回來,兒子孫子晚兩分鐘見面也不要緊,就算是急著見兒孫,也不差這一會兒。
李仁智原本學中醫,後來自學了獸醫,因為中醫基礎,使得他獸醫的水準頗為精湛,進而遠近聞名。靠這手藝,他養育了五個兒女,現在四個孩子都成家立業,大孫子們都有孩子了,讓他逢人就沒有底氣的是小女兒李悅娣的婚事,真是個老大難,那個死人十幾歲就和老孫頭的兒子孫策擠眉弄眼的,後來,人家上了大學,去了美國,和一個美國女人結了婚,可這個死人還不死心,都三十九歲了,還在放單飛,一天到晚東邊唱、西邊演,一會兒天南,一會兒海北,眼下進入到了新秀大道決賽圈,過了這一關,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放單飛了,再不結婚,這輩子就完了。想起這事老兩口就心煩意亂,見到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老婆子把我那藥箱子準備一下”。老漢一邊收拾起他的衛生工具,一邊衝著還在屋裡的老伴兒高聲叫嚷著。
“自己搞啊!我還有一大推事呢”!
李老漢知道,就算老婆不做任何事,老婆子也不會幫他收拾藥箱子,但是,不這樣命令似的說上一句,又好像缺點什麼,老兩口就是這樣,常常是你長我短的沒話找話說,錢老太太早就習慣了老頭子的這種命令,從來都不把這種命令當回事。她知道老頭子這樣叫她做這做那,相當於打個招呼,表明他的去向。老兩口幾十年就是這麼過的,看上去好像有點不聽話一樣,互相又都不會在意對方的不聽話。然而每當需要兩人協同配合的時候,那種配合卻又是相當的默契。
說話間,電話又響了起來,李小紅家的汽車已經開到了曬穀場。近幾年來農村交通條件已經大為改觀了,鄉村柏油公路已經把各個村落聯絡了起來,雖然路比較窄,但是走上幾里小公路,就可以上到高速路。前幾年修路時要徵用農民的土地,有的人還不高興,現在各家的東西進進出出,都用車拉貨了,很是方便。當年修路要農民集資很是困難。按照原來公路設計,孫家灣修公路要花費五十八萬,地方政府出資四分之三,村民需要出資十五萬,大家都不願出錢,最後還是老孫頭家的“華爾街”出了五十萬元錢,因為鄉村路,基本上沒有什麼車流。所以道路設計的比較窄,只有2.5米。“華爾街”多餘的三十五萬加上村民們自願集資的八萬多塊錢,村裡人用在了把路加寬了兩米,孫李村的公路寬為4.5米,加上道路兩邊的路沿,差不多6米寬,車輛掉頭會車都沒有什麼問題,鄰村人很羨慕,孫李村的老人驕傲的給別人說,“咱們村裡有錢人多,眼氣不?沒用!”
孫李村地處四川東部丘陵地帶,這裡山清水秀,人口稠密,人均耕地一畝多點,早年的貧困落後成了這裡的名片。男人到了結婚的年齡找不到物件,外面條件稍好地方的男青年更看不讓這裡的姑娘,因而,孫李村的男孩女孩常常是自產自銷。孫李村人口多的時候有2000多人,現在各家讀書的、打工的都進了城,村子裡平時也就不到500人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和中國農村的多數地方一樣,各家都住的比較分散,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漂在外地的年輕人才回到村裡。近些年來,曬穀場成了各家的停車場,村裡人把曬穀場上的村委會駐地,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俱樂部,幾個大學生村官也沒有多少事可做,農忙時節偶爾幫助各家找找幫工,聯絡聯絡農業機械,在網上給各家買點農副產品。除此外,就天天領著著百十個老人在這讀讀報紙、打打麻將,教老人們跟子女影片聊天,看看網上影片什麼的,日子過得也開心快樂。
李老漢從天剛亮就進了李小紅家的牛舍,下午四點才忙完。老母牛的宮縮很差。李老漢用了催產素,從牛肚皮的靜脈中穿刺點滴宮縮劑,宮縮加強,破水以後,小牛的蹄子有了露出的跡象,他手進入產道,先抓小牛後蹄,然後慢慢的將屁股、身子和頭拽了出來,接生順利。小牛出生,李小紅非常興奮,但是牛的胎衣卻讓他們足足等了三四個小時。所以整整一天,李老漢也沒有離開牛舍半步,他累得話都不想再說,謝絕了李小紅的美酒佳餚,收了200元工錢。坐上李小紅的汽車匆忙往家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