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彈窗.】
御史張齊的家在豆腐巷一處獨門小院 兩間窄房一盤炕 屋子很老舊 灰色院牆半高不矮 向內傾斜 院心地面的磚頭經年日久已經踩得凹沉下去 磚縫的紋路弧度微妙 很像一個簸箕
張齊此刻深衣半敞 一腿屈一腿伸地正坐在裡屋炕梢 背靠牆歪頸向窗 聽著滿院的蟬聲 一臉愁煩 想自己在小年國宴上力頂詹仰庇 怒斥梁伯龍 本以為給徐閣老提了氣、長了臉 散席回來 卻總感覺別人看自己的眼光異樣 琢磨了好半天 才想明白自己的話有了毛病 於是誠惶誠恐 趕忙去徐府請罪 哪料想徐三公子拒不接見 王世貞等徐黨同僚也都不給自己好臉 本以為這件事情不大 慢慢也就能淡去 可是幾個月下來仍然沒有什麼改觀 下不尊敬 上不待見 日子過得越發艱難起來
他心裡明白 官場上寧可辦錯事 不能說錯話 說話的水平 代表了一個人的能力 是否乖巧 是否玲瓏 是否可用 都要從話裡體現出來 有時候失勢得勢 也就是在一句話 說對了 妥帖了 上人見喜就能飛黃騰達 說不對了 衝了人家肺管 那就要被打入冷宮 永世難得翻身
回想詹仰庇這廝攀上陳以勤的藤子 金殿上告了一場歪狀 雖然被放去了雲南 畢竟還博得了一份好名聲 皇上把他外放 只怕也是顧念著徐閣老的面子 將來有了政績 多半還能名正言順地把他調回京師 自己卻是豬八戒照鏡子 鬧了個裡外不是人 思來想去 越發地覺得窩囊
忽然嘩啦聲響 夫人吳氏背身拱開竹簾 端進一個小炕桌來 放在他身邊 上面兩個小菜、一壺酒 菜是炒韭菜和拌黃瓜 一涼一熱 酒非佳釀 卻也溫得香氣綿綿 放好之後 又把筷子頭在衣襟角里抹了一把 安到他手上 偏身往炕沿邊一坐 扶著他大腿勸道:“夫君 你就別想那麼多了 這官怎麼都是當 安安穩穩 未必不是一份福氣 ”
他這夫人吳氏閨名小非 又字蘭芳 手勤口快 是個能相夫持家的女子 生得也面貌可人 只兩頰上略灑著幾個小麻坑 因此左鄰右舍婆姨嬸孃都喚她作“小甜桔兒” 這會兒見丈夫眼睛直勾勾地 似乎沒聽進去 又接著道:“我看徐閣老如今這勢頭 是越發像當初的嚴嵩了 內閣中這些年鬧來鬧去 就沒消停過 說不定哪天誰倒臺、誰得勢 你這御史官雖不大 鬥 鬥不到你這 打 打不著咱們 這不就挺好嗎 ”
“去去去去 ”張齊厭惡地撥開她的手 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盤起腿來:“婦道人家 懂個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須得錦袍玉帶方為光宗耀祖 當年鄉試會試 我文華燦爛 眾人皆服 如今僅做這小小御史 豈不辜負這一腔才華、大好青春 ”吳氏笑道:“喲 你有才呀 ”說著探過身子來用肘頭拄著他的大腿 把腮幫往掛著蝦米須銀鐲的細白手腕上一貼 把眼挑起來 笑吟吟地從下頜兒底下瞄他:“那 作首詩給我聽聽 ”
張齊被將住了 兩隻手更彷彿是長在了長蟲身上 多餘得沒抓沒撓 沒地兒安放 他吸吸鼻子 眨眨眼睛 嚥了口唾沫 發出咕碌一聲 好像舌頭厭世跳了井 如此搜尋著枯腸憋了半晌 瞄著夫人悶聲不語忍笑的樣子 忽然惱羞成怒 抖腿把她晃了下去 道:“作詩 作詩得有心情 瞧你那樣 頭也梳不正 腳也裹不好 我瞧你心情能好得了嗎 還作詩 ”吳氏就嘟起嘴來 扶著頭上釵髻:“自己沒那個本事 卻來怪人家的腳 ”
張齊抄起酒壺作勢欲打 吳氏把臉湊來:“你打呀 你打呀……”聲音卻是出奇地媚 張齊骨頭一顫:“這大白天的你又……”口裡責怪著 卻又忍不住把手往她懷裡摸來 不料“啪”地一聲 手背上被拍了個脆響 吳氏作色道:“外面鬥敗的雞 還想踩老孃的蛋兒 呸 ”撲哧兒一笑 到灶上收拾東西去了 張齊討了個沒趣兒 搖頭嘆了聲“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耷著眼睛抓筷子夾口韭菜放嘴裡 吃乾草般無味地嚼起來 這時院外有叫門聲傳入 夫人應聲去看 不多時回來招手道:“別喝了 徐三公子派人來 叫你過去哩 ”
張齊一愣 蹭地跳下地來 心想三公子這麼長時間對我理也不理 怎會派人找上門來 旁邊夫人催促 他趕忙更衣戴帽穿戴整齊 衝出門去 吳氏在後面追喊:“你把那牙……”他走得甚急 也沒聽見
來到徐府 在門房裡坐了半天板凳 這才被引到內花廳來 徐瑛正在跟兩個僕人逗鳥 瞧見他到階下 揮手示意僕人把鳥拎下去 淡淡一笑道:“張御史來了 坐吧 ”
張齊躬身陪笑:“三公子的面前 哪有下官的座位 ”一笑開口 露出牙縫裡的綠韭菜
徐瑛差點當場笑崩 可這當兒不是時候 趕忙一扭臉轉到了桌案背後 肩頭聳動道:“咳 嗯 自己人……不要拘謹了 ”
張齊一顆心臟在左右耳裡來回跳 哪瞧得出什麼不對 客氣了一番警身沾座 徐瑛道:“這些日子 家父身體欠佳 我也一直很忙 聽說張御史來了幾趟 沒有抽出時間來接待 讓你白跑了不少路哩 ”張齊忙道:“三爺您這是說到哪兒去了 ”這一開口便收不住閘 先將自己在小年宴上無心說錯話的事表白一番 徐瑛擺了擺手攔住了他的話頭 笑道:“張御史太見外了 這點小事情 家父怎會放在心上呢 至於你覺得受到冷落這些事……”張齊忙道:“卑職絕然沒有這個意思……”徐瑛又按了按手 示意他先不必著急辯解 說道:“對你冷落些確也是有的 這是家父的意思 讓同僚們刻意與你保持了些距離 卻不是排擠 相反 他老人家這是要用你啊 ”
張齊愣住了
徐瑛道:“你想一想 平日 誰也不知道他詹仰庇和陳閣老有往來 可是他們這一突然發力 就能給人一個措手不及……”
張齊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什麼意思 一時受寵若驚 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瑛對他的表情很滿意 笑道:“有些人啊 不幹正事 只想著把別人參倒、鬥倒 眼睛都賊著呢 逮住機會就要進行攻訐 家父身居首輔 樹大招風 一些官員們走得近些也會被當作黨徒 雖然咱們腳正不怕鞋歪 可總被人惦記著、算計著 不也挺麻煩的不是 ”
張齊連連點頭:“正是 正是 ”
徐瑛向他走近 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張御史 一些無心之失 算不得什麼 相反的 家父對你全力維護之心 一直很是激賞 ”張齊激動地站起道:“不敢當 應該的 這都是下官應盡的本分啊 閣老真是英明 能知下官之心 下官這些日子寢食不安 一直擔心閣老誤會 結果卻……唉 下官真是……真是不和該說什麼好了 ”
“嗯 ”徐瑛笑著輕輕拍他坐下 踱著步子道:“之前的冷落是為了掩人耳目 這樣讓你淡出我們的身邊 再替徐家做事 方能不受人懷疑 張兄 你在家父心中 可是一枚很重要的棋子哩 哦 呵呵呵 說是棋子 可能有些不妥當了 ”
張齊忙道:“怎會不妥當 妥當之極 妥當之極 應該說是下官的榮幸才對 ”
徐瑛又“嗯”了一聲 臉色漸轉凝重:“如今朝堂上的形勢是越來越亂了 陳以勤為官多年 他的脾性都在我們心裡 此人鼓不起多大風浪 暫時不足為慮 倒是常思豪一夥 不管從小年告御狀 還是萬壽山爭峰 都越發地咄咄逼人 而且矛頭直指家父 不能不讓人憂心 ”
張齊滿臉不屑:“姓常的不過是個老粗而已 閣老還用怕他嗎 ”話剛出口 就見徐瑛眉心微凝 登時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趕忙輕輕扇了自己一個小嘴巴 陪話道:“瞧我這嘴 不是怕 閣老只是太謹慎了 ”
徐瑛背起手道:“我也是這麼覺得 不過小心使得萬年船 凡事都要防微杜漸啊 ”張齊道:“是 是 還是閣老想得周全 ”徐瑛道:“聽說常思豪從南方回來了 我這段也沒怎麼出府 對外面的事不大瞭解 你可聽到過些他的情況麼 ”張齊道:“聽說他和東廠的人攪在一起 召些官員每日聽戲賞畫 吃喝玩樂 我也接到過請貼 不過我本身官小職微 對戲文詩畫又不甚了了 因此沒有應邀赴會 ”徐瑛一笑:“這樣是不是有些多慮了 過去看一看 增加一些交遊 多一些瞭解 知己知彼 也沒有什麼不好嘛 ”
張齊聽這話音 隱約感覺出了一點眉目 點頭笑道:“其實下官一直想要替閣老出力的 這麼做 還不是怕他老人家誤會嗎 ”徐瑛明白他正處於邊緣狀態 怕過去赴會 讓徐家誤解他是要投靠新主 哈哈一笑道:“想多了 想多了 不過我也明白 張御史是個有心人哪 有心人天不負 工部那邊最近說有個缺 急著要從底下選拔出一位右侍郎 拿了名單過來問家父的意見 家父看那名單 盡是些上年紀的 便有些不中意 皇上初登大寶一年 頗有勵精圖治之心 原該破格提拔一些年輕的人才 掃蕩一下朝中的陳腐之氣 我當時在場 就說你這御史也幹了些年了 表現一直是很不錯的 大家也都認為你比較年輕 年富力強 應該適當壓一壓擔子 ”
“右侍郎 ”
張齊喜得舌頭又跳了一回井 連連點頭道:“是 是 多謝三爺栽培 閣老的器重 ”
徐瑛擺擺手 意味深長地道:“哎 不要這麼說 人哪 還不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嗎 是否最終決定還要看一看你近期的表現 相信以你張御史的才幹 應該是很有機會的 ”
“明白 明白 ”
從徐府出來 張齊感覺身子也輕了 腿也快了 走起路來就像往起飄似地 也不知怎麼到的家 一進院兒也沒看腳下 正好踢翻了晾衣笸籮 吳氏在橫杆下往上搭布衫 回過頭來見溼衣鋪了一地 立時皺眉道:“瞧你 沾上土又得重新涮一遍 ”張齊笑道:“涮什麼 扔了買新的吧 ”吳氏瞧他牙縫裡的韭菜 氣樂了:“買新的 就你那點俸祿 又沒人送禮 貪汙都貪不著 ”張齊笑道:“你知道什麼 過些日子 說不定我就要到工部報到了 ”
吳氏趕忙問他怎麼回事 聽完經過 臉卻又陰了 扭過去自顧自地抖衣服道:“敢情是一樁空頭人情 高興個什麼勁兒 ”
張齊湊來道:“這怎是空頭人情 只要我去把雲中侯那邊的情況打探清楚報回來 三公子必然不能虧待了我 況且閣老之前也不是真對我冷淡 那是故意的疏遠 好掩人耳目 我呀 在他老人家眼裡 還是個大將之才哩 ”
“呸 你這……”吳氏正待說 又瞧瞧身後 不敢大意 把院門關上回來 這才拿指頭戳著他腦門繼續說道:“你這缺德耗子 給點香油就把腸子拉出去了 也不好好動動腦筋 徐家那套詞兒若是真的 因何不提前知會你 那徐三和他爹一樣都是壞種 之所以那麼說話 是怕你明白過味兒來罵他們用人朝前 不用人朝後 什麼深沉姿態 都是故意裝的 你還瞧不出來 ”
張齊聽得倆眼都直了 琢磨半晌 拉住夫人的手道:“若真應你所言 如其奈何 ”
吳氏怪怪一笑 倒扭過了身子 彎下腰去撿起溼衣裳 抖得刷刷響 口裡不鹹不淡地道:“喲 我這頭也梳得歪 腳也裹不正 一個婦道人家 漢子待著好呢 吃點殘湯剩水 漢子不待見呢 就只好以淚洗面 一肚子裡只有委屈 能有什麼主意 ”張齊苦起臉來追著她屁股轉:“世上恩愛 莫過你我夫妻 怎地連個笑話兒都當仇記在心裡哩 為夫的這肚裡都開鍋了 你要是有面 就快點下吧 ”左右央了半天 見她不理 忽然有了主意 忙貼過來嘻皮笑臉 使手上上下下地撩撥胳肢
吳氏被他攪得一陣面紅心跳 咯咯咯地笑起來 瞧他依順 知道也不能把弓繃得太滿了 抓他手壓低了聲音說道:“好了好了 你就沒想想 徐三兒讓你去探常思豪 倒底為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