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田畯心中頗為忐忑,不知曹顒認出自己沒有,又不便相問,就只是埋頭喝酒。他總覺得曹顒與兩年半前相比很是不同,但是見他沉默少言,只是略帶笑意聽大家閒話,偶爾接一句“嗯”、“哦”之類地,其餘並不多話,又隱隱與那年酒樓遇到的少年相重合。
*
道臺衙門裡,莊先生與兩個刑名師爺研究邱老漢地案子,都覺得甚至棘手。莊先生對蒙山匪早有耳聞,因山東天災較多,若是年景不好的時候,匪患就較為嚴重。
幾十年間,蒙山匪剿了幾次,大大小小也砍下不少匪,但仍是屢禁不絕。起初,還有武官想要藉著“剿匪”來升官財,最後卻落得灰頭土臉,連頂戴也丟了。
而後,蒙山匪就鮮少有人去碰了,幸而他們也知道,若是鬧大了,朝廷肯定是不容的,除非到了極為缺糧少食之時,其他年景還算是本分。時間久了,這些地方官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幾年蔣陳錫巡撫山東,李甲擔任按察使司按察使,兩人都是出了名地清官,山東官場貪弊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杜絕,但是大家官員也不敢像過去那樣肆意妄為,打救濟糧、救濟銀的主意,百姓的日子還算是好過,“蒙山匪”這四個字更是鮮少有人提及。
去年夏天大旱,州的災情也甚為嚴重,莊稼收成五成都不到,雖然朝廷下令減免今年的賦稅,但是如今到了青黃不接之時,正是民間少糧之際。
*
日照縣,劉家灣,王家莊。
王家是日照大戶,祖上世代採珠為業。順治十八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下了“遷海令”,雖說山東這邊沒有像江南、浙江、福建與廣東沿海民眾那樣內遷三、五十里,但是內遷與商船民船一律不準入海的禁令,還是使得王家斷了生計。
幸好家資豐厚,有不少田產,總算是熬了過來。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攻陷臺灣後,廢除了“遷海令”,王家方算緩過口氣來,繼續靠祖上傳下的採珠手藝謀生。二十多年的功夫,成為北方最大的採珠世家。
為了保住家族富貴,開始6續有子弟考取舉人或納個監生的功名。日照本地地安東衛所中,王家的子弟也有不少,千總、把總的有好幾人。
如今,王家地當家人是長房的嫡子王魯生,因叔伯排行第七,所以外人都尊稱他為王七爺。
王七爺是地道地山東大漢,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臉,雖然已年近不惑。但是爽快勁一點不亞於年輕人。早在多年前,他就因待朋友義氣、慷慨大方,被北方綠林道的朋友稱為“活孟嘗”。
這日,他在客廳裡,雖然對於開口求援的朋友沒有拒絕,但是臉色卻多了幾分鄭重,道:“劉二當家,借錢買糧之事,既然兄弟們找到俺王老七。那俺自然會給個面子。就算兄弟們不來,老七也要託人送信給秦大哥好好嘮嘮!”
房間裡除了王七爺,只坐著一個三十來歲地文士。看來就是王七爺口中的“劉二當家”。
劉二當家笑笑道:“七爺放心,七爺正月裡所囑咐之事。我們大當家當然記在心上,否則也不會讓劉某厚顏求援來了!”說到這裡,略帶些好奇問道:“不知這位新任的道臺大人與七爺這……”
王七爺看了劉二當家一眼。爽朗地笑了兩聲,方道:“這沒甚說不得的,就是在秦當家面前,老七也沒瞞過!俺王老七活了將近四十年,自問對親戚朋友還算湊合,並無欺心、虧欠之處,獨獨這位大人,於老七有救命大恩,至今仍未有機會報答!別說是賙濟兄弟們三年,保這大人任內無事。就算是舍了老七這條性命,老七亦不含糊!”
劉二當家聽了,笑著抱拳道:“七爺能夠這般敬重之人。想是不凡的!七爺但請放心,我們大當家答應的。自然是說到做到!”
待到送走劉二當家,王七爺的臉色不僅沒有絲毫的輕鬆,反而更沉重起來。他原配妻前些年病逝,留下一雙兒女。他怕娶了繼室,後母對孩子們不好,便同岳父商量,娶了妻妹吳氏做填房。夫妻兩個很是和美,諸事不瞞的。因此,吳氏對恩人之事與蒙山來人求援之事都曉得。
見丈夫如此憂心,吳氏不禁開口勸道:“爺都安排妥當了,還有什麼可惦念地,既然恩公是大家子弟,衙門那邊的事自然有人幫襯!”
王七爺看了看窗外的柳枝,想起去年地大旱,嘆了口氣:“如今,到了缺糧的時候了!”
吳氏走過去,有些不解,問道:“爺不是給他們買糧地銀錢了嗎?難道,他們還會出爾反爾,出山來……”
王七爺苦笑著搖搖頭:“他們擔個‘匪’名,不過是些窮老百姓罷了!每到缺糧的時候就亂,那些個昧了良心的東西,比蒙山匪更可怕!俺能夠舍些銀錢擺平山匪,卻對那些個東西沒轍,只是不知曹恩公會不會有所防備!”
吳氏到底是女人家,聽著就有些糊塗,實在想不明白這州還有什麼比蒙山匪更可怕地。
王七爺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道:“不行,俺得給曹恩公去信,省得他稀裡糊塗的,再吃了虧去!”
吳氏見王七爺急得什麼似的,忙喚人送上筆墨紙硯過來,自己親自給他磨墨。
偏王七爺是個大老粗,平日裡記個賬目的還罷了,這寫信多由賬房代筆,現下寫了“曹恩公”三字後,便有些不知該如何下筆。
吳氏見他憋了半天,憋不出來幾個字,笑道:“爺自打年前從濟南迴來,就開始唸叨曹恩公,如今既然知道縣太爺前兩日就去州接官去了,那爺也過去一趟就是了!日照到州,抄進路二百來裡,快馬一天半也到了!當面交代明白,不是比信中說得仔細?”
王七爺忙擺擺手:“不行,若是王家就咱們這幾口還好說,這裡裡外外,近支遠支,幾百號人!若是曉得新來的道臺老爺與俺有些交情往來,以後打著俺的旗號,去煩擾恩人,他們可是做得出的!”有一句話他怕妻子擔心,沒有說,那就是這“救命之恩”不假,但是事情卻頗有隱情,有些人不是王家能夠惹得起的。
*
州,道臺衙門。
在酒宴當日,諸位官員就啟程歸去,只有蒙陰縣令梁順正因邱老漢那個案子,暫時留在州幫曹顒道明些地方上的詳情與之前查案所獲。
不想,就在三月初二,蒙陰縣縣衙就有人快馬趕到州尋縣令梁順正,道出一件大事,蒙陰縣鄉紳杜奎地獨子被“蒙山匪”綁架了。
對方送來杜少爺的一隻手掌,開出的贖身價格是糧食一千石,並且只給杜家七日地功夫籌糧,遲一日送上其餘的手掌腳掌,遲三日則送上子孫寶貝。
因杜奎已經急得病倒,只有杜家娘子帶著侄子兄弟四處籌糧,露了口風,縣衙這邊才曉得,如今已經是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