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沒有。”徐瑛忙又跪直道:“真個沒有了。”
徐階道:“哼,最好沒有,沒有最好。”徐瑛微抬頭,嘴唇動動,低下頭去不言語了,書房外有家人來報:“雲中侯和郭督公過府探病。”
“哦。”徐階一怔:“他倆一起。”沉吟片刻,吩咐兒子道:“你出去迎一迎,請他們到內室來見。”徐瑛應聲而出,
徐階回到內室,抓松頭髮【嫻墨:老徐精細如是】,解外衣躺在榻上,吩咐人放下帷簾,將藥爐搬近【嫻墨:不是現置備藥爐,而是“搬近”,顯然是早有準備應付來訪者,不是為小常此來單備的,老東西奸得出圈,滴水不漏,】,不大功夫,徐瑛引常思豪和郭書榮華走了進來,郭書榮華對氣味比較敏感,一聞這滿屋的藥味,稍稍噤了噤鼻子【嫻墨:說明之前肯定沒來探過病,】,徐瑛緩步走到床榻近前,躬下身子輕輕呼喚:“爹爹,爹爹,雲中侯和郭督公過府來瞧您來了。”
“唔……”徐階鼻孔中長長一哼:“誰。”
徐瑛又湊近些:“是雲中侯和郭督公。”
“哎喲。”徐階撩開眼皮,推被掙扎著道:“怎不早說,快,快扶我起來……”
郭書榮華趕忙道:“閣老抱恙在身,切勿輕動,還是好好躺著休息罷。”
徐階以肘撐身側過臉來:“督公和侯爺親臨看望,老夫怎好失禮呢,唉,不成不成……”常思豪隔紗瞧他白髮蓬鬆,膚色卻透著紅潤,心裡就明白了:定是他對皇上強登萬壽山之事不滿,回來之後就來了個託病不出,看來欺侮他老,他倒真的倚老賣上老了,作出安撫的姿態說道:“我們是來看望病人,若是因此打攪了閣老,於心何安哪,閣老還是隨意些為好。”徐階聽他把“病人”和“閣老”分著說,已明其味【嫻墨:正是要批處,卻寫白了,喪氣喪氣】,卻仍佯作不知,身上一懈,嘆道:“唉,人老骨頭松,經不得風、見不得雨啦,沒想到陪萬歲爬了一趟萬壽山,回來便高熱不退,又轉了咳症,直到現在仍是遷延難愈,唉,真是不中用了。”徐瑛在他腰後掖起枕頭,將帳簾微微挑起【嫻墨:微微者,是防風故,徐三亦會演小戲】,徐階道:“你這孩子,只顧忙我作什麼,快給侯爺和督公看座。”
常思豪道:“那日在萬壽山上,常思豪對閣老多有衝撞,緊跟著又奉旨南下,沒能找個機會到府上來告罪,一直心有不安。”
徐階擺手:“侯爺說得哪裡話來,雖然大家看法不一,但您也是一心為國著想,所謂君子合而不同,一些小小爭論,又算得了什麼呢。”等郭、常二人落座,又說道:“曾一本賊兵勢大,南方殊不易平,不知現在這仗,打得怎麼樣了。”
常思豪道:“閣老身在病榻之上還不忘憂思國事,真令人欽敬感慨,閣老放心,曾一本雖然狡猾,卻非俞大人的對手,倒是後方問題多多,比較起來,更讓人憂心哪。”【嫻墨:根本小常也沒打上仗,偏能遮掩含糊,真成長起來了,】
徐階道:“哦,當初吳時來三番五次請令要赴廣東總督後方,發誓要報效朝廷,為國出力,一定做好俞老將軍的堅強後盾,老夫感其意誠,故而推薦了他,莫非他在南方,做事不夠稱職麼。”
常思豪道:“吳大人做事如何,在下不好評論,不過據俞大人說,糧草軍需方面供應上倒是不差。”
徐階奇道:“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常思豪道:“廣東一省的糧食不夠軍需,所以大部軍糧還得從外省來調,據查,其中一大半的來源,是來自松江府。”
徐階緩緩【嫻墨:二字便是犯了尋思,但老奸巨滑,絲毫不露】點頭:“哦,松江府地富民豐,產糧能力一直在江南府縣中名列前茅,要他們多出一些自是應該。”
“是。”常思豪繼續道:“不過鬆江府官倉方面,供給的卻一直不多,主要來源反而是取自民間富戶,照說這些富戶縱然再怎麼家大業大,也供不出這許多糧來,可是他們不但供給充足,而且源源不斷,這就讓人不得不奇怪了。”
徐階瞧了眼郭書榮華,又掃了眼兒子徐瑛,託病態沉吟著沒有吭聲,常思豪閒閒地道:“經過調查,原來這些富戶有糧的原因,是他們或本身有權有勢,或與王族巨吏有親,憑著這些可以免稅的條件,大肆發起‘投獻’之風,鼓動、催逼農民把土地供手交給他們,這樣他們不但得了地,還變相吃掉了稅收,因此才變得無比富有、腦滿腸肥。”
徐瑛有些按捺不住,道:“侯爺容我插上一句,皇族、戚畹【嫻墨:即姻親裙帶關係人】、功臣、官紳的土地免稅乃是祖宗成法,投獻納獻之事,全國各地在所多有,均屬公平自願,以侯爺的說法,卻似乎多含貶義,是否有些不妥呢。”
常思豪一笑:“祖宗成法,在下是不敢妄議的了,不過鬆江府這些富戶供應的軍糧,價格遠超其它省份,吳大人卻堅持大批購進,不免讓人有些奇怪,懷疑吳大人有私,自己受了好處,卻拿國家的錢來飽了那些富戶的私囊。”
徐瑛眼神發弱,向床上偷瞄一眼,發現父親臉沉沉著,想起他剛才“還有什麼瞞著我”的話,脖子不由得一顫,微微低下頭去,
常思豪不動聲色地道:“一些價格問題,小小不言,也算不得什麼,問題是,那些富戶供上來的軍糧也不是自己的,而是用一張張白紙條,以國家需要為名,朝農民強‘借’的。”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徐瑛強壓顫抖接過來,轉交在父親手上,徐階見那紙條上寫著“谷二斤”,底下大紅圓戳扯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明晃晃地是半個“徐”字【嫻墨:徐字扯一半,恰是不明說,又暗令其知,此非小常之智,實出六成之計,】,登時僵住不動,
常思豪彷彿說著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般繼續道:“這些富戶用欠條換來糧食,高價賣給國家,可是欠農民的糧卻不還了,而是讓他們拿這紙條當銀子在市面上流通花用,然而,這一張‘谷二斤’的條子,卻只能買半碗麵茶【嫻墨:給農民打白條,是九三年爆出,古實未有,然二十年過去,新聞中仍可見給農民打白條事,可憐明朝白條還能買碗麵茶,今之白條,只是廢紙,改G開F,反不如四百年前,何以故,誰能答,“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三句話真可當阿彌陀佛念,嘆嘆,】,老百姓實在過不下去,有地的把地投了,沒地的把人也投了,勞力都給富戶做家丁、做佃農,家裡的女人就只好圍在城外賣身維生,慘哪。”他深深嘆了口氣,斜眼瞧著徐階:“南方這仗還沒打完,後方卻又把百姓逼成這樣,若真是激起民變,來個後院起火,那事情可就大了,閣老,您說是不是呢。”
“嗯……”徐階掩袖口邊,連連咳嗽數聲,腦袋無力地向後仰去,擊床嘆道:“可惱,可恨吶。”
常思豪忙勸道:“閣老息怒,人心趨利,貪圖錢財也是正常,只是巧取豪奪太過,不免會惹得天怒人怨,不過這些還都是小事,算不得什麼,郭督公那兒剛接到份呈狀,竟有些廣州本地官員聯名狀告吳時來吳大人,說他到任後排除異己、安插親信,您說這不是越亂越有人給添亂麼。”【嫻墨:轉一筆恰是添一筆,退一步正是進一步,六成會教,小常會用】
徐階扭過臉來:“督公,果有此事。”
郭書榮華道:“哦……倒是不假,聯名者多達五十九人,事情可謂不小。”徐階道:“無風不起浪,郭督公,此事您還當如實奏明皇上,嚴查細審,秉公直辦,勿以老夫薦情為念,案情若是確實,老夫必要上金殿到皇上面前請罪,【嫻墨:有臺階就下,好乖】”郭書榮華點頭:“此事乃榮華份內之責,自當全力以赴,請閣老放心,咱們官場中事難說得很,相互排擠攀誣的事情也在所多有【嫻墨:笑,思小郭能不知閣老已棄此子,然必有此一言,方顯人情】,未查明真相之前,閣老也不必為此太過勞神,還是安心休養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