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的世界裡,只能聽見紅綃低低的嗚咽,帶著令人酸楚的痛恨,是一種發自內心,沉澱了多少年的怨恨,憤怒,百感交集,難以言明。
天知道,這些年她的心裡路程,天知道這些年她經過什麼。只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決定了放手一搏,拿自己的命為自己這一生,做個交代。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到了這會,紅綃反倒不著急了,整個人的精神都漸漸的鬆垮下來,距離最終的崩潰只差了最後一口氣。
誰也沒說話,紅綃笑了笑,笑得傾城絕世,“我爹是個砍柴的樵夫,老實本分,我娘平素做點針織女紅,日子過得雖然算不得好,經常吃不飽穿不暖。可是一家人相親相愛,比什麼都重要。”
“誰知道在我十歲那年,我被人看中了,那人說我的五官生得好,若是送去棠梨院必定能做上花魁。我爹孃就我一個女兒,怎麼可能捨得呢!我爹堅決不答應,他們逼著我爹去賭,要麼是他一條命,要麼是我的一條命,其實不管輸贏如何,我爹都是輸。”
“我娘也不肯,說什麼都要告上衙門。可是官商相護,堂堂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我娘一紙訴狀呈遞衙門,被縣太爺一頓板子給打了出來。我爹呢?老實人,什麼法子都沒有,最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我,被人帶走。”
“臨走的時候,我看到我爹哭了,他拿著斧子衝出來,被人打斷了腿。我自然也不肯,入了棠梨院,每日都捱打捱餓,直到有一天有個好心的鄉鄰偷偷來告訴我,我爹被打斷了腿,沒錢醫治已經病死了。我娘呢——也跟著懸樑自盡,最後還是鄉鄰們看著我爹孃可憐,給了一卷席子給草草埋葬的。”
“從那時候起,我就在心裡發誓,我要那些人為我爹孃償命。我開始學琴棋書畫,我學會了如何去伺候男人,取悅男人,如何能讓那些權勢在手的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在棠梨院的這些年,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根本沒有說理的地方。你想要說理,那也好辦,要麼有錢,要麼有權。”
“這兩樣我都沒有,我所擁有的就是這一具能讓男人沉迷的身體,還有這張我最憎恨的臉。如果不是這張臉,也許今日我不是什麼棠梨院的花魁娘子,我可能還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又或者出嫁從夫,相夫教子。即便窮困潦倒,可只要有個家,那又有什麼打緊的?”
家——對於她這樣的人而言,這樣的人生來說,是最遙不可及的東西。紅綃下意識的扭頭望了劉慎行一眼,而後又適可而止的斂了眸中月華。
她想要的,始終沒有得到。
最終,再也得不到了。
“那些害了我的人,不就仗著自己有錢有權嗎?”紅綃冷了眉目,狠狠盯著眼前的蘇厚德與蘇離,“傅家害了多少無辜少女,你們看看這裡的女子,有多少人就是被傅家搶來的。強買強賣,傅家靠的就是這個起家的。還有何家,何家與傅家狼狽為奸,當年我爹的腿就是何未濟讓人打斷的。”
“再者是孟二爺孟泰!這座棠梨院,其實幕後的東家就是孟二爺和蘇晉風。表面上一個比一個仁義道德,實際上做的都是下三濫的勾當。販賣女子,逼良為娼,這可是最不用本錢的買賣。所以在這裡,他們這四個人是可以隨時出入的,並且無人敢攔,無人敢過問。就算他們想要我,都必須隨叫隨到。”
“我就是俎上魚肉,任人宰割。這裡的所有女子,只要他們一句話,就必須承歡身下。有些女子才十多歲,生生的叫他們給撕死了。你們知道什麼叫殘忍嗎?當看著那一個個少女如花一般的年紀,卻血淋淋的在午夜時分被拖出去丟在亂葬崗,最後成了野狼野狗的腹中食,那種滋味有多折磨嗎?”
“我若不是命大,丟在那裡喂野狗的,就是我。每次想到這兒,我就更恨他們。可我不敢動手!因為蘇晉風的兄長是京官,是御史中丞蘇大人。所以連單州的知府老爺都不敢拿他怎樣,任他為所欲為。”言罷,她看見所有人的視線,都無一例外的落在了劉慎行的身上。
“後來,知府告老還鄉,接替的就是現任的知府大人劉大人。劉大人也懦弱不堪,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什麼都不管。也就因為這樣,我被澆滅的希望又漸漸的燃起。什麼都不管的知府老爺,可比陽奉陰違的好上太多。至少對我而言,會少很多的阻礙。”
劉慎行盯著她,眸光晦暗不明,袖中五指蜷握,嗓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卡著。上不去,也下不去,卻生生的疼了起來。聲音低啞,劉慎行低斥,“夠了,別說了。”
“別說了?”紅綃突然笑了,笑得何其冷蔑,“我現在不說,難道要下了地獄跟閻王爺去說嗎?我這一身的怨恨,又要何去何從?”她盯著劉慎行,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在丹陽城,這四個人慣來胡作非為。他們不把女人當人,我們淪落風塵倒也罷了,偏偏他們連女犯都不放過。”
“我有一個遠親的姐姐,生得極好。可惜啊,她生錯了地方,不該出身官宦世家,更不該生逢亂世。那一年她正當如花的年紀,本該歡歡喜喜的嫁給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誰知道江山風雲起,朝堂更替,他們家從豪門貴族一下子碾落成泥,都成了階下囚。”
“九族之內,成年男子悉數身首異處,女子淪為官妓。她這高高在上的閨閣千金,一朝成了人盡可夫的女子。奈何便是如此悽慘,蘇晉風他們四個也未曾放過她。她是完璧之身,卻最終失身在他們的屈辱之下。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有罷休。”
“自己玩過了,就叫上底下人。十個,二十個,三十個。最後,她生生的被撕裂了,因為下面血流不止而死。有人說她在臨死前對天起誓,做鬼亦不會放過他們。所以從那時候,四大家族的人,都敬神怕鬼,年年都敬奉狐仙,重修狐仙廟。這難道不是做賊心虛的緣故嗎?”
“我有時候覺得,我不但實在替自己報仇,我也是在替她報仇。殺了這些人,我一點都不後悔,相反的,我覺得慶幸。我一條命換他們四個人的命,值得。”
“混賬!”蘇厚德再也無法忍耐,“把她抓起來。”
“蘇大人是惱羞成怒了?”紅綃笑得癲狂,“因為我揭開了蘇家最醜陋的一面?什麼蘇二老爺,充其量就是個禽獸,是個畜生。沒有人性的畜生!蘇晉風該死,不就是仗著你蘇大人是御史中丞嗎?在丹陽城內橫行無忌,你可知道他害了多少人?多少人敢怒不敢言?他控制漁民,壓低魚貨,弄得漁民食不果腹。”
“你看看這丹陽城,哪裡不是你們蘇家的爪牙?但凡有人在丹陽城內販魚,都會被逐出城,而後打個半死。蘇家為此,斂盡財帛,可知道外頭有多少人,餓死在路邊?多少人賣兒鬻女,只是為了活著!你們蘇家已經夠有錢有勢了,為何就不能給百姓一條活路?什麼書香門第,什麼明鏡高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就是所有的真相和動機。”
“哈哈哈——哈哈哈——”紅綃若瘋了一般,笑得讓人心慌,讓人心中發怵。這笑聲有多絕望,人心就有多可怕。他們不是不把女人當人嗎?那總有一天,女人也不會把他們當人。
仇恨是雙刃劍,早晚會出鞘,出鞘必見血,見血必同歸於盡。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劉慎行冷喝,“夠了,別笑了。”
“怎麼,劉大人覺得被我利用了,所以覺得很丟臉,很憤怒?”紅綃笑得輕蔑,“不過沒關係——”有淚沿著她的面頰徐徐而落,兩行清淚,是她留給他的,最後的溫柔,“很快,什麼都沒了。很快,你就會忘記,這世上還有我這樣一個女子,人盡可夫,冷血無情,還殺了那麼多人,染了滿手的鮮血。”
蘇厚德一招手,身邊的衛士隨即上前,將紅綃按住,“帶走!”
“我自己會走!”紅綃止了笑,從劉慎行身前經過的時候,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而後給了他一個釋然輕笑。
“師父?”暗香抿唇。
林慕白沒有說話,只覺得心頭沉重。可真相就是真相,她自問沒有做錯,但是這樣的結果卻不是她想看到的。紅綃是殺了人,按理說殺人償命是應該。然則——她殺的那些人都是死有餘辜的,偏偏林慕白覺得自己有心無力,突然有點厭惡對真相的抽絲剝繭。
把人的傷口撕裂開來,再往上頭撒鹽,似乎是將很殘忍的事。
紅綃是命不久矣,但是林慕白寧可紅綃病死,也不願她接受所謂的律法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