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日餘暉,為入月山上千杆翠竹抹上淡淡橘色,使得這清涼之地生出一些暖意來。林層秋的馬車在上了一個緩坡後慢慢停了下來。
車夫小心扶著林層秋下來,只見淺紫的無名野花繞著青竹籬笆次第綻放,那籬笆圍住幾畦菜田,十數株梅樹雜落其間,隱著一座白牆黑瓦的莊園。
當年林平冉在帝都安定後,置辦了現在的林府,將林層秋從家鄉接來居住。林層秋拜為太傅再至相位,也不曾另治府邸。只在這入月山上建了一座別院,雖則樸素,但環境清幽景緻宜人,兄弟倆偶爾也到這邊來散心。林層秋素來心善,過去風雪之夜從宮裡回府,但凡遇到露宿之人,總要接到家中,奉以暖粥厚被。若是才大境困者,贈以銀兩以助前途;幼齡稚童,則親送至官府,或入羽林或入學堂;垂老無力之人,無處可去,便讓他們在林家住下,洗衣掃地修裁花草,也算是安身之途。這別院之中多是這樣的老人,蔬果自給,少與外通。
林層秋走過去,輕輕推開柴扉。碎石鋪就的小徑繞過菜畦,曲折蔓延到莊園前。黃昏時分無人勞作,田野之間一片寧靜,偶有幾聲蛙鳴。林層秋緩步慢行,清風拂面夕陽送晚,不覺輕聲吟道:“歸去來兮我夙願,餘年還做隴畝民。”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地響起:“阿彌陀佛,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隴畝民。”
林層秋聽得聲音,方見一人灰色僧衣,立在梅花樹下。含笑道:“層秋凡俗愚人,謝過拙塵師父開化。”
那僧人合十還禮:“阿彌陀佛,紅塵罪孽,拙塵尚且不能自渡,何況渡人。”
林層秋已走到他身前,那僧人細細察看他臉色,又伸出手去切了切林層秋的脈,半晌收回了手,眉頭緊蹙:“阿彌陀佛,林相何以晚至今日方來?”
林層秋神色安寧:“脫不開身。”
那僧人微微嘆息:“阿彌陀佛,林相須知,貧僧雖能保你平安生産,但你如此不知自愛,到時難免要吃盡苦頭。”看林層秋依舊淡定從容的神色,心裡不由苦恨:“你隨貧僧來。”
林層秋隨他往莊園中走去。偶遇莊中之人,便報以淡淡微笑。到了一棟僻靜小屋前,一老翁迎上前來,與兩人見禮。林層秋含笑扶他起來,拙塵道:“阿彌陀佛,鄭施主,你讓廚房熬點稀粥來,新擇的黃瓜用醋醃了,一個時辰後送過來。”
那老翁帶著笑,嗯嗯呀呀地應了。林層秋看他遠去,問道:“鄭伯的啞病,大師還是沒有辦法?”
拙塵推門進去:“阿彌陀佛,他失聲多年,不急這一點時日。倒是林相的病症,實在耽擱不得。”說著一指床榻:“你躺著歇歇罷。”
林層秋早已困頓不已,也不再強持,依言倚著床頭半躺半坐著。拙塵燃起一柱清香,拿起一串佛珠,坐在一旁,手中佛珠一粒粒撥過,一邊問道:“阿彌陀佛,林相是如何說動毒誓在身的安王下山的?”
林層秋微笑:“安王早已心動,我不過給他一個臺階下罷了。至於毒誓,真英雄豈會畏懼於此。陷黎民于山河動蕩遠比違背誓言更可怕。若上蒼因此降罪,則是天道不公了。”
拙塵驀地停手,沉默片刻道:“阿彌陀佛。因果迴圈,報應不爽。”
林層秋本待說話,但聞著那嫋嫋清香,只覺得渾身綿軟無力,不由微微合上眼。拙塵見狀,放下佛珠,扶他平躺。並指如刀,輕輕壓在林層秋的下腹,緩緩加重力道,林層秋神智似已昏沉,無甚知覺,只臉色又白了幾分,眉宇微微蹙起。拙塵見狀,收手嘆息。層層寬褪了他的衣袍,取過藥箱來,取出三枚銀針,一一在那香上灼過,深緩地紮入林層秋胸腹之間的穴位,眼見前兩針紮下毫無反應,拙塵的手也微微抖了,待到第三針紮入,林層秋微微呻吟了一聲,拙塵這才面色稍霽。直起身來,方覺冷汗已濕透僧衣。長長舒了口氣,拉過薄被,輕輕蓋到林層秋腹下,這才在床邊坐下。
他對自己的醫術有把握,但對林層秋的身體太沒有把握。月餘光景,就將身子虛耗成這樣,想想將來的時日,拙塵心頭蒙上厚重的陰影。生平頭一遭期盼起炎靖早些醒來,也好分了壓在林層秋肩頭的擔子去。但又想到若炎靖醒來,林層秋已然離世,炎靖必定泣血錐心生不如死,想到這裡,又不由有些快意,心頭魔障重重,趕緊宣了一聲佛號。
明月初升,那一柱清香幾已燃盡,拙塵收回銀針,為他攏好衣袍,那啞翁已將稀粥小菜送來,拙塵推開窗,山中晚風徐徐而來,一時餘香散盡,滿室起了竹葉清芳。
林層秋醒轉過來,拙塵從窗前走來,扶他坐起,將軟枕靠在他身後,問道:“阿彌陀佛,要不要用點粥?”
林層秋只覺得月餘來從未如此乏力,心頭有些愧疚:“居然不知不覺睡去了,勞大師久侯了。”
“林相不必歉疚,是貧僧燃了寧魂香助你好眠。你月前險些滑胎,雖然服了貧僧的丸藥保住胎兒,卻有淤血積下,難以化散,是以一直腹痛不止。”
林層秋點頭:“太醫也是如此說的。只是若用藥化散,對胎兒恐怕有兇險,所以拖延至今。”
“阿彌陀佛,林相的毅力,貧僧欽佩。只是,你雖能強忍痛楚不露聲色,對你身子卻是莫大耗損。你心脈本就脆弱,如此強持,只怕是雪上加霜。”拙塵將粥端來:“方才貧僧趁你沉睡之時,已為你行針化散了淤血。你若還愛惜自己,三日之內請臥床靜養,少用心力。”說罷舀起一勺稀粥來,輕輕吹涼,送到林層秋唇邊。
林層秋嚥下,淡淡笑道:“好久沒有這樣吃飯了。”玉白一般清冷的面頰上浮出微微的紅來。
拙塵的臉色突然僵硬,勺子撞在碗沿上。深深吸氣,平下心魔,慢慢道:“貧僧也好久沒有這樣了。”
林層秋知他必是想起家人慘事,心下嘆息,不再言語。一碗稀粥吃了小半,林層秋搖頭,拙塵知他體弱,也不勉強他。說了些話,又扶他躺下休息。正欲燃起寧魂香來,林層秋道:“不必了,我四更就得走。”
拙塵的手頓住半晌,冷冷道:“阿彌陀佛,林相為了炎靖,當真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麼?”
林層秋緩緩合了眼,喃喃道:“我原以為自己是為著百姓,但如今——”他語音漸弱,終不複聞。
拙塵手裡的香直直落下去,跌碎成數斷,濺起一點點的香氣來,迷離幽微,聞在他鼻端,恍如從生死輪回裡飄溢位的曼陀羅的氣息。步出屋外,抬頭見那明月清輝,普灑人間,無有私照。